程岩見了一著急,匆匆跑過去扶起王博,發現對方已不省人事。
“怎麼辦?”他望著黑壓壓的人群,想送王博出去也難啊!
跟過來的莊思宜後悔沒帶莊棋,兩人商量著隻能找禁軍幫忙了,還好禁軍也不想鬨出人命,為他們開了一條道。
又一番折騰,等好不容易找到家還開門的醫館,兩人已累得快虛脫。
有郎中替王博診了脈,當時王博都開始說胡話了,醫生見狀歎息道:“他年紀大了,又沒有照料好自己,這大冷天的受了寒,加上急火攻心,平時積壓的病症一股腦發了出來,怕是要不行了……”
程岩和莊思宜都是一驚,明明那天看著還好好的,為何突然就不行了?正茫然間,就聽王博模模糊糊地說:“信……寫信……”
兩人湊近了聽,才知王博要往家裡寄信,這時候王博稍微清醒了些,渾濁的眼睛老淚縱橫,絮絮叨叨地說著他的家人。
原來,他因為屢試不第,已經十多年沒回過家了,也不好意思跟家中聯係。
在他的哀求下,程岩隻好幫他寫了封家書,說是家書,內容跟遺書也差不多……
等王博再次昏睡過去,莊思宜道:“天晚了,先請讓郎中好生照看他,明日再來吧?”
程岩歎了口氣,又托了郎中寄信,便和莊思宜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程岩心緒複雜,想著王博為求一個功名,幾十年汲汲營營,卻落得個頹然無所依的下場。
那王博好歹還是個舉人,可這世間有多少人連童生都考不上呢?從縣試一路考過來,哪次考場上不見皓發白首的老人?幾十年辛苦風塵,能過龍門者又有幾何?
“換了我要是一直考不中進士,也不知能堅持多久。”程岩隨口感歎道。
“為何要堅持?曆朝曆代考中進士者何其多,能留下隻字片語的卻少之又少,要出人頭地,並非隻有考進士一條路可以走,隻要精於一域,就能得到足夠的地位和尊重,甚至能留名青史。”
莊思宜神色淡淡,“幾十年考不中,說明這條路於我是小道,越走越窄,縱然有幸能走出頭,所付出的時間和精力也根本不值。”
程岩非常意外,他以為就莊思宜的野心和抱負,是絕對不會放棄功名的,但聽對方的意思,也並沒有很執著?
“可不考進士,仕途無望,你說想要不受束縛,萬事隨心,那總要走到高位吧?”
莊思宜笑了,“又不是非要做官才能實現,隻是對我而言,這個途徑最簡單,是一條大道。若大道變成小道,我又何必堅持?”
程岩愣了,“不做官還能做什麼?”
莊思宜意味不明地看了程岩一眼,並未作答,但程岩卻驚出一身冷汗,不做官,莫不是要做皇上?
他不敢問下去了,都不知道莊敏先到底怎麼教導莊思宜的,對皇權漠視至此,所以前生時才能夠毫無顧忌地推舉周勉上位,又將對方視作傀儡吧?
莊思宜是覺得救回嘉帝已成小道,根本不值,所以才選擇了另一條“大道”?
程岩忽然有點兒心涼,他虛握了握拳,掌心似乎還有溫熱殘留,但那種隱秘的快感正急速冷卻,“對你而言,凡事都能說斷則斷,說舍則舍?”
莊思宜沒聽出什麼異樣來,點點頭道:“正該如此。”
“……是嗎?”
那天回去時,莊思宜覺得程岩的狀態有些低落,但隻當對方是可憐王博,並未多想。
次日,程岩很早出了門,獨自去了醫館。
他再見到王博時,對方已經清醒了,此時正半坐在床上,見了他道:“多謝程兄。”
隻一句話,程岩就能感覺到王博不一樣了,不僅精神好了許多,身上的刺好像突然被拔掉了,整個人柔和下來,和他印象中的人漸漸重合。
程岩見對方根本不像熬不過去的樣子,驚喜道:“王兄,你這是好了?”
王博淡淡一笑,“大病一場,大夢一場,突然就悟了。”
後來程岩問過郎中,對方說王博的病本就由心而起,心念一通,自然藥到病除,王博也算因禍得福了。
程岩心說難怪,或許前生的王博也經曆了類似的事,終於走出桎梏,大徹大悟。
他昨天還奇怪呢,對方分明該是下一科的狀元,居然被郎中斷言“不行了”?他還擔心由於自己的出現,影響了王博的運數。
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儘管郎中說王博無事了,但他畢竟年紀頗大,恢複得比較慢。
就在王博一日日好轉期間,程岩收到了兩封信。
一封來自家中,除了問候之外,還詳細說了程金花出嫁的事,從信中語氣看來,程家人對程金花的夫婿非常滿意,讓程岩徹底鬆了口氣。
不過信裡頭還提到了程仲,說二郎如今對成親很排斥,家裡幾次想幫他說媒,他都拒絕了,便想讓程岩去勸勸對方。
程岩怎麼勸?他自己都還是光棍一條呢。
而程仲的反應也不難理解,多半是因為上回的婚事太糟心,留下了陰影。
程岩可以說非常同情對方了,任誰娶媳婦兒娶了個敵國細作,還是個男的,隻怕都要崩潰吧?
他稍一沉吟,想讓程仲上京來。
若無意外他肯定能考中,多半還能留在翰林院。
一旦有了官身,他不可能像現在這樣什麼都自己乾,必須有信任的人幫他處理一些瑣事。程家如今不缺勞力,程仲待在老家又沒事做,還不如來京城闖蕩一番,說不定另有機緣呢?
程岩心中有了決定,便展開了另一封信。
這封信就不那麼愉快了,來信人是他的老師雲齋先生,對方在信中說,儘管隻有微小的可能,但他的猜測並非全無道理,隻是想讓朝廷提前防備單國卻太過天真。
如今朝廷大部分軍力都用作防備幽國,大軍若動,必然牽扯甚多,錢糧人力都要隨之調配,朝廷不可能為了一點毫無征兆的威脅耗費如此大的精力。
畢竟威脅每時每刻都存在,真要一個個防哪能防得過來?
儘管程岩早猜到結果,心情還是很沉重,一整天悶悶不樂。
思宜見他情緒不佳,便多問了幾句,程岩憋在心頭也難受,猶豫道:“你還記得那天詩會,我說單國有威脅嗎?”
莊思宜一想,好像是有那麼回事,當時程岩還挺激動的,搞得他莫名其妙。
見他點頭,程岩又說:“假設,我隻是假設,萬一我的猜測成真了呢?”
莊思宜:“你是說單國從幽國抽兵,轉過來襲擊我大安?”
“對,假設它發生了,你覺得會如何?”
莊思宜見程岩巴巴地望著他,專注又有些無措的樣子,忍不住想要顯擺一番,豎立他高大又睿智的形象,於是認真思索起來。
他從剖析戰局入手,進而推測出大安可能做出的應對,以及單國的種種反應,當莊思宜提到大安很可能會選擇“聯單滅幽”時,程岩都忍不住想鼓鼓掌了。
“……若單國在大安的支持下對幽開戰,結果無非有三——輸、贏,或者與幽國兩敗俱傷。”莊思宜就此深中肯綮地分析了一通,感覺自己都快被說服了,他語氣一沉,“可一旦單國贏了,野心自然膨脹,又怎麼真心與大安和平相處?反戈一擊的可能性非常大。”
程岩簡直都要懷疑莊思宜也是重生了,對方居然把前生發生的事基本複述了出來!
莊思宜見程岩臉色更差了,甚至有些驚恐地看著自己,他以為程岩被他嚇住了,哂笑道:“我不過危言聳聽罷了,即便真有那天,單國也不可能輕易得手。”
再如何莊思宜也料不到,大安的新皇會禦駕親征,而後被俘虜……
這時,阮小南和林昭回來了,他們身後還跟著一人,竟是王博。
此時的王博已基本痊愈,他是來告訴程岩和莊思宜一聲,自己準備回鄉了。
“回鄉?莫非王兄今科不下場了嗎?”程岩十分詫異。
王博苦笑,“大夢驚醒,才知往日有多糊塗,不回家看看,我哪裡有心思考試?”
程岩一想也是,畢竟王博消失十多年,多半也不知家人音信,何況,按照前生的軌跡來看,對方本就是三年後春闈的狀元。
既然王博要走,程岩自然要送他一程。
當一行人走到京城北門時,迎麵走來一男一女,男子約莫三十多歲,女子則是位白發蒼蒼,弓腰駝背的老人,兩人皆身著孝服。
程岩本不當回事,但身旁的王博卻停下來了,愣愣地盯著那行人。
而那位老婦也像被下了咒一般,一動不動地瞪著王博。
半晌,王博道:“可、可是馬氏?”
老婦身子一晃,還好被身邊的中年男子扶住了,她張了張嘴,還未說一個字,眼淚已奔湧而出。
直到王博和老婦抱在一起痛哭,程岩才知道來的兩人正是王博的妻兒,他們接到了自己代筆的那封家書,還以為王博死了,特意前來京城奔喪。
不少路人聽了原委,都是百感交集,無限唏噓。
“你猜,王兄是會留下還是回鄉?”見了此情此景,程岩小聲問莊思宜。
莊思宜想也不想,“回鄉。”
畢竟王博才從妻兒口中得知自己有了一對孫兒孫女,以他現在的心情,自然是迫不及待想回家看看了。
“那他走了,還會回來嗎?”
“不會了吧?他都五十多了,回家享清福不好嗎?”
“他會回來。”程岩轉頭看著莊思宜,眸光清澈,就像受過真佛洗禮,“你說走小道不值得,但我始終相信一句話——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