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所有進士都屬於“天子門生”, 故而殿試沒有正副考官, 參與閱卷的官員要負責為皇上讀卷, 便被稱作讀卷官。
讀卷官一共八位, 各個都是會試總裁級彆的官員, 陣容非常強大。即便如此, 名義上他們也沒資格排定名次,但通常而言,皇帝隻會排前十位,其他人的名次還是由讀卷官來定。
傳臚大典定在三月二十二,時間非常緊, 讀卷官們在東閣奮戰的同時,程岩等人也來到了禮部。
他們領取了傳臚大典當日貢士所戴的三枝九葉頂冠, 便轉道鴻臚寺,一眾貢士將在鴻臚寺中學習傳臚大典上的各類禮節,並宿一夜,次日再一塊兒入宮。
可這天晚上,大多人都失眠了。
程岩躺在客館的床上輾轉反側, 想起了上輩子傳臚大典的前一天。
當時他也是緊張得睡不著,到了後半夜就感覺有些不舒服,第二天強忍著不適入宮,到了傳名麵聖時一不小心腿軟, 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摔了一跤, 差點兒被治了個殿前失儀……但最後, 卻也算因禍得福了。
程岩望著床帳頂, 莫名笑了笑,但笑容很快便消失了,又一副凝重的樣子。
片刻後,他突然翻身坐起,披衣下床。
一推門,就見莊思宜正站在月光下,專注望著一麵爬滿碧蘿的紅牆。
月光好似銀紗般披在他肩頭,讓他看上去有些朦朧。
莊思宜聽得動靜轉過頭,“你也睡不著?”
“這種時候有幾個人能睡著?”程岩苦笑,又好奇道:“你在做什麼?”
他知道莊思宜有心事就會出來吹風,但“麵壁”是什麼情況?
莊思宜:“你來。”
程岩剛走到莊思宜身邊,就聽對方問:“你知道牆上是什麼藤嗎?”
程岩很仔細地辨認了會兒,“單葉互生,形似鶯飛,莫非是春鶯藤?”
“對,我小時候住在族長家,院子裡就種了很多。”莊思宜指著某處,“你能看見那裡有什麼嗎?”
程岩茫然,“不就是葉子?”
莊思宜忽而神秘一笑,解開身上的披風,順勢一抖,將程岩和自己罩在披風下。
光線瞬間暗淡,簷燈和月光都被隔絕在外。
“你再看。”
黑暗中,程岩看見葉子上有一隻散發著微光的小蟲,甲殼和翅膀都是瑩亮的藍。
“這是什麼?”
“紺青蟲。”莊思宜語氣聽來有些懷念,“小時候照顧我的一位老管家說,紺青蟲預示著福運,見者必有好運。”
他轉過頭看著程岩,“咱們今晚見到了它,說明運氣不錯,你一定會中狀元。”
程岩曉得莊思宜是想讓他放寬心,微微一笑,“可策文並非我擅長,反而張懷野很厲害……還有你。”
“莫非阿岩還將我視作對手了?”莊思宜並不覺得自己能中狀元,卻玩笑著問:“我若真拔得頭籌,你豈不是要傷心了?”
程岩正經道:“會為自己傷心,但也為你高興。”
莊思宜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忽然問道:“還記得你說的夢嗎?”
“記得。”程岩奇怪道:“怎麼提起這個?”
“你看,如今的情況和你的夢完全不一樣。”莊思宜認真地說:“所以我們也不會反目,不論順境逆境,我們都要守望相助,不離不棄。”
披風下很暗,也很靜。
隻有莊思宜一雙眼睛亮若星辰。
程岩感覺心跳快了幾分,有些彆扭地偏過頭,輕聲說:“好。”
當夜,程岩和莊思宜一直聊到醜時才來了睡意,各自回房。
第二天清晨,晨光從雲層中透出一線,所有貢士都穿戴整齊,集中在承天門外等候。
傳臚大典三年一次,若無意外情況,但凡朝官都要出現。
到了巳時,貢士們按照會試的名次依序進宮,穿過重重宮牆,來到了殿試所在的太和殿前。
眾人一同立於丹墀下,而丹墀兩側則站著文武百官,他們正神色不一地打量著這批貢生。
這時,禮樂響起,首輔張心嵐手捧黃榜進入太和殿,而榜上所書則是每個貢生的牽掛。
不少貢生聽著中正禮樂,望著陽光下巍峨的殿宇,竟是心潮澎湃,眼眶通紅。
從今日起,他們就將成為進士,或許很多年後,他們也會站在丹墀兩側,接受新科貢生或羨慕或敬畏的仰望。
場中一片肅靜,眾人稍待片刻,就聽一道清亮的嗓子,“皇上駕到!”
文武百官和諸位貢生紛紛跪地,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輪大禮行過,真帝已在太和殿中入座。
儘管程岩站在貢生的第一排,仍舊看不清殿中情形,唯見丹墀上一名司禮者執鞭一揮,長鞭於半空盤旋回舞,鞭鳴響徹雲霄。
鞭響過後,滿場肅靜。
太和殿中的鴻臚寺官員開始宣讀製誥:“奉天承運,皇帝製曰:乙未年三月二十二日,策試天下貢士共三百四十六名,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身為讀卷官之一,張心嵐慎重地拿起了第一份卷子……
此時的丹墀下,程岩藏在袖中的手攥得很緊,他不擔心自己會掉出一甲,但他並沒有絕對的把握能中狀元。
程岩確實很緊張,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連呼吸都不敢用力。他一時覺得自己策文作得極好,必拔頭籌;一時又覺得那篇文章其實很一般,怕是入不得皇上青眼,總之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寧。
程岩自知得失心過重,但寒窗十年,誰人不想穿上那件大紅羅袍?不想折那一支金桂?
機會離他那麼近,仿佛觸手可及,但也可能隻能抓到一片虛無。
就在程岩胡思亂想之際,張心嵐已啟唇唱出了第一個名字——
“建和三十八年乙未科殿試一甲第一名……程岩!”
“建和三十八年乙未科殿試一甲第一名,程岩!”
“建和三十八年乙未科殿試一甲第一名,程岩!”
唱名從殿內傳遞到殿外,一共三聲,一聲比一聲響亮。
程岩腦子空白了一瞬,下意識出班。
一直等他跪在禦道左側,才漸漸回過味來——他是狀元!是大安頭一個大三/元!
那一刻,許多過往閃過腦海——
家人、師長、朋友……
清溪村晨起時的炊煙,蘭陽社學的琅琅讀書聲,鶴山書院後山上的白雪,京城漫天燃起的花火……
還有……他可憐又荒唐的前生。
各中悲歡喜樂,五味雜陳,隻有他自己明明白白。
儘管心情激動,但程岩並不敢失態,因為他正處於禦史們的觀察中。
這時,耳畔又傳來幾聲唱名,“建和三十八年乙未科殿試一甲第二名,阮小南!”
“建和三十八年乙未科殿試一甲第三名,莊思宜!”
……
兩者同樣唱名三聲,也隻有一甲能享受這樣的待遇,其餘進士則隻有一聲。
程岩微有些意外,他本以為自己成了狀元,榜眼多半就是張懷野,沒想到對方竟一甲不入?不過想想阮小南的本事,又覺得理所當然。
而莊思宜……竟與前生一樣,成了探花。
此時,莊思宜已跟在阮小南身後出班跪下,他抬眼望向丹墀兩側的文武官員,又很快收回視線,當他垂首時,漆黑的眼底藏著一抹勢在必得的暗光。
隻聽傳旨太監朗聲道:“聖上有旨,宣程岩、阮小南、莊思宜覲見!”
幾人相繼起身,在其餘貢士或失落或羨慕的目光下,跟隨著鴻臚寺的官員走向太和殿。
日光映照下,殿簷上幾座脊獸閃爍著刺目金光,莊重而威嚴。
入殿前,程岩已漸漸平複了激動,雖說拿了頭名很驚喜,但也算意料之中。
可當他行完大禮再抬起頭,整個人卻是一震!
——皇上身旁站著的,竟是太子!
前生他殿前失儀本該被治罪,但嘉帝寬恕了他,還特意關心了幾句,又誇讚了他的文章替他解圍。後來,嘉帝可能是看出他不太舒服,便安排他去光宅寺休息,甚至找了太醫為他診治。
他隻是個普普通通的進士,沒有背景、沒有名望、也沒有出眾的才華,但嘉帝卻對他如此包容與仁慈,讓他如何不感激?如何不心甘情願地追隨?
可嘉帝挽救了他的前程,他卻救不了嘉帝的命運。
程岩心中巨痛,重生數年,前塵往事很多都已模糊,可就在他見到嘉帝以後,那些快要淡忘的過去再度清晰如昨。
他想起了意氣風發宣稱要禦駕親征的嘉帝。
想起了被單國人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嘉帝。
想起了被勉帝軟禁,不過三十就已白發蒼蒼的嘉帝……
但他又覺得慶幸,因為眼前的嘉帝……不,眼前的太子還很年輕,正是風華正茂時。
一切,都還來得及。
禦座上的真帝閱人無數,如何看不出程岩此刻的激蕩?但他隻當對方是中了狀元難以自持,於是饒有興致道:“程卿,如今你成了狀元,且是大安頭一個三元狀元,作何感想啊?”
程岩定了定神,勉強鎮定道:“回皇上,臣感謝陛下恩典,今後必將儘忠儘責,不負‘忠孝仁義’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