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莊思宜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程岩家的客房。
他手捂著額頭,試圖按住一陣陣襲來的鈍痛, 腦子裡好像有千百個小人正舉著錘子使勁鑿,將昨夜的記憶鑿成了碎片, 唯剩一點零碎的畫麵。
莊思宜甚至想不起自己怎麼回來的。
“莊棋……”
喊出來的聲音乾澀嘶啞, 簡直像另一個人的,莊思宜這才感到喉嚨像火燒一般,又渴又疼。
“莊棋!”
他不耐地又喊了遍, 可推門而入的卻並非莊棋。
“大人,莊棋已經跟著老爺走了……”
莊思宜怔了怔,猛地翻身下床,連鞋子也顧不得穿, “怎麼走了?幾時走的?!”
下人戰戰兢兢, “卯、卯時就出發了, 您昨日醉酒,今晨老爺就沒叫您,說讓您好好休息。”
已衝出房門的莊思宜慢慢停下來,他望著頭頂刺目的陽光,心頭發堵,幾欲嘔吐。
“現在幾時了?”
“巳時。”
許久, 莊思宜低低一歎, “走了啊……”
追不上了。
而他心中牽掛之人, 此時正躺在馬車中補眠。
昨晚被莊思宜那麼一嚇, 程岩一宿都沒睡,今天一上車就倒下了。
可他現在明明困得半死,偏偏死活也睡不著覺,隻要閉上眼就會想到那讓他心驚肉跳的一幕,耳朵上陣陣發燙。
莊思宜,莊思宜……
程岩咬牙切齒地默念著這個名字,心想昨天怎麼沒把人揍一頓?還好妹妹呢,他莊思宜哪兒來的妹妹?
煩死了!!!
程岩使勁搓了搓耳朵,就聽同車的程仲道:“大哥,你耳朵不舒服嗎?我今天老見你揉,都發紅了。”
程岩一頓,佯作淡然道:“沒事,可能被蚊子叮了,有點兒癢。”
程仲樂嗬嗬道:“估計是有人在掛念你吧,今天咱們走的時候也沒跟莊大哥招呼一聲,他怕是正想你呢。”
程岩:“……”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非常不爽的程岩坐起身,嚴肅地看著他二弟,“二郎,我交給你的關係譜都背好了嗎?”
程仲立刻端正了態度,“大哥放心,我都背好了。”
程岩點點頭,“雲嵐縣自原先那位老縣令致仕後,三年間便換了兩任縣令,第一任隻乾了五個月便辭官走人,上一任又牽扯進縣試舞弊,在押解回京的途中病死了。到底真病還是假病我們不得而知,但顯而易見,雲嵐縣的水很深。”
深到沒有人敢接任,縣令一職足足空缺了半年。
這一點,也是關庭反對程岩選擇雲嵐縣的原因。關庭曾說過,雲嵐縣天高皇帝遠,地方勢力多半已結成關係網,外來的官員要麼同流合汙,要麼夾著尾巴憋屈地熬過任期,要麼索性辭官,再要麼……就準備好麵對一場生死博弈。
而在關庭眼中,程岩初涉官場,性子又正直,很容易跟對方衝突起來,因此格外擔心。
但他並不知道,程岩之所以敢去,是因為有過類似的經驗。
前生,程岩做縣令的地方雖沒有雲嵐縣荒僻窮困,但凶險更甚一分。
當地民風彪悍,且常有山匪鬨事,五年內連死兩任縣令,其中一任,還是在縣衙裡被活活燒死的。
更令人心驚的是,程岩在交接時,發現縣衙府庫虧空巨大,足有十幾萬兩之多!若是換算到如今的衍生世界,隻怕得有幾百萬兩了。
在當時的大安,府庫虧空是很常見的事,因為地方上涉及許多銀錢支出,比如軍需、河工、災荒、承辦差務等等,可每筆支出隻要超過一千兩就必須上報戶部,經戶部核準後再下撥到地方。但戶部的銀子大都很難及時下撥,或者根本不予以批準,官員們要辦事就隻能從府庫裡挪錢。
原本,官員們是打算先借用著,等戶部銀子下來了再填補,但一來二往,許多支出都未能得到彌補,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虧空。
可以說,大安的每任地方官員上任,都要接下前任留下的虧空攤子。他們隻能暗自祈禱,虧空案不要爆發在自己的任期上。
這是大安財政製度的問題,自關庭任戶部尚書後一直試圖改革,但一來,皇上想將國家財政控製在中央,因此並不支持關庭的想法;二來,虧空問題積弊已久,並非一朝一夕可以改變。
但普通的地方虧空也就幾千上萬兩銀子,像十幾萬兩這等巨大數額的虧空,大多赴任官員都不敢辦理交接。
程岩當時麵臨兩難——若是辭官,他的前程也就沒指望了;若是交接,那他將迎來一場以性命為注的豪賭!
但程岩一心想要做出政績,向世人證明自己的能力,再回到京城,成為恩師和嘉帝的助力。
於是,他決定以身涉險,親自引爆這座火山!
兩年多的提心吊膽,無數次命懸一線,他終究做到了。之後加官受賞,他成為了大安百姓人人皆知的青天大老爺。
就在人們都以為他將平步青雲時,程岩卻卷入了派係鬥爭的泥沼,臨到死也就是個四品官,還毀了名聲。
想到這些事,程岩沉沉歎了口氣,程仲卻誤以為他大哥在為日後擔心。
“大哥,之前莊大哥都提醒過我了,說雲嵐縣局勢凶險,叫我一定要謹言慎行,平時多觀察,多思考,不能給你添麻煩。”
程岩欣慰一笑,“我讓你背縣衙中人的關係譜,也是希望你心中有數,該避的人要避,該防的人要防,免得不慎著了彆人的道,引來禍端。”
“我知道,莊大哥說我是你弟弟,就是你的軟肋,一旦你與雲嵐縣地方勢力發生衝突,很可能有人會想要利用我來害你。”程仲眼神一黯,“其實我跟來了,哥哥反而束手束腳,但我……”
原本程岩聽著程仲一口一個莊大哥還有些不自在,可當他對上程仲不安的眼神時,卻笑道:“有親人陪在我身邊,隻會讓我思慮更周全,行事更周密。二郎,你不止是我的軟肋,更是我的鎧甲。”
程仲眼眶微紅,滿腔熱血,“哥!我必不讓你失望!”
馬車漸漸遠離了京城的繁華,伴著初秋的風駛向更北的遠方……
八月十二這天,程岩來到了距離雲嵐縣三四百裡遠的南河縣。馬車停在驛站時,驛長送上了一個匣子和一封信。
兩樣都是莊思宜寄來的,從他離京當日就寄出了,一路快馬加鞭,竟還趕在了他前頭。
信中除了交代一些瑣事,便是祝他生辰吉樂,而生辰的賀禮就存在木匣中——是個木雕的人偶。
程岩取出手掌大小的人偶把玩,心想,莊思宜應該很喜歡玩雕刻,從當年送自己的玉佩,到如今的人偶……真是個被舉業耽誤的雕刻大家。
他手中的偶不論五官、神態,都與莊思宜一模一樣,還穿著件莊思宜挺喜歡的外衫,而且四肢和脖頸處還裝有機關,能夠靈活地擺出各種動作。
莊思宜在信中說,他一共刻了兩個人偶,一個是欽容,另一個自然是子山。
“我將欽容送你,自然是希望阿岩能夠時時睹物思人,而子山,就暫時陪在我身邊,以慰相思之苦。”
程岩忍不住搓了搓手臂,發現莊思宜和阮小南的來信都同屬於一種風格——肉麻。隻是有些話從阮小南口中說來,程岩隻覺得好笑,換了莊思宜……程岩摸了摸自己微燙的臉頰,暗自罵了句。
信的最後,莊思宜道:“幾日後就是中秋,今年不能與阿岩同過,但你若抬頭看看月亮,我就在月光下。”
此時程岩剛洗過澡,正披衣坐在窗前,任乾燥的夜風拂過他濕潤的長發。
程岩將信折好,隨人偶一起放入匣中,隻是關上木匣那一瞬,他仍忍不住望向了窗外。
一輪銀月懸掛夜空,似是白玉盤,又似瑤台鏡。
程岩忽然心潮湧動,眉眼間一片溫柔。
八月十六,程岩來到了寧首昭陽府,而雲嵐縣就歸屬於昭陽府管轄。
他初來乍到,自然要在未來的上官麵前刷個臉熟,而讓程岩意想不到的是,林昭居然特意趕來了府城與他一聚。
兩人一彆已有數月,程岩見林昭又長高了不少,暗搓搓有點嫉妒。
“子山兄,你怎麼也選了寧省?還是雲嵐縣那等下縣中的下縣。”林昭十分不解,大安的縣城根據稅收或人口劃分了上、中、下三等,他是沒的挑隻能去下縣,可程岩完全能選個好去處。
程岩:“不是想著林兄就在隔壁烏蘭縣嗎?”
他本是隨口說笑,哪知林昭突然紅了眼眶,一副深受感動的模樣。
程岩非常尷尬,隻得據實相告。
當天,程岩借著談話又打聽了不少關於昭陽府的情況,但因兩人都有公務在身,隻得匆匆告彆。
臨走前,林昭道:“子山兄,若有難事可與我來信,我必會傾儘所能幫你。”
程岩笑道:“你也一樣。”
他們過去是同窗,如今是同僚,未來,更將是前路上互相扶持的朋友。
天涯海角,情誼不變。
八月十八,程岩終於抵達了雲嵐縣境內。
此地秋意比他們經過的任何地方都要濃鬱,沿途層林染金,枯葉鋪地,風一來,卷著紛飛落葉落在古舊的官道上,看上去平添幾分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