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1 / 2)

昏黃的燭火跳躍, 將仁宜太後的身子罩住, 落下一道投影。

沈葭放眼望去,見仁宜太後麵對菱花鏡麵時, 眸裡似乎溢出淡淡的哀愁。

仁宜太後的細指撫臉頰, 在黑色的麵紗上停留許久。

那雙保養得當的手,白淨悅目,猶如年輕姑娘的手。

她扯開麵紗的一角,似是要準備梳洗。

而當她想要掀下麵紗時, 她卻是默歎一聲, 又將手放下。

“門口站得累,你進來做吧。”須臾, 她側過臉頰, 沙啞的聲音, 如在風沙中滾過。

既然被發現了,沈葭也隻能鬱悶地走出來。

“太後娘娘,我是來為你送湯藥的。”雖然仁宜太後沒有質問她原因, 但她總不能顯得自己是刻意躲在外麵偷看的。

仁宜太後卻是沒有在意此事。

她示意沈葭在自己對麵坐下,美眸一眯, 問道:“你是不是很想看到我的臉?”

沒能看到仁宜太後的真容, 沈葭倒是有點遺憾。

她也坦白道:“我隻是跟其它人一樣, 都有好奇心。但太後娘娘不想讓人看到你的臉, 自然有自己的理由,我當然也不敢造次。”

“不要好奇,若是你真見到了, 怕是要被哀家嚇到。”仁宜太後轉眸,望向桌上的海棠,眸裡盛滿了自嘲的笑意。

沈葭越發困惑,歪了腦袋。

照仁宜太後的體態和眼睛來看,應該是位驚為天人的大美人才對。這樣的美人,又怎麼會嚇到人呢?

仁宜太後撚了一瓣四季海棠下來,放到鼻尖輕嗅。

須臾,她的手心用了些力道,海棠花瓣即是在她的指尖成了泥。花瓣裡溢出的花汁沾染過她的指尖蓋,若最天然的丹蔻。

“其實,我自己也好奇。”

“不瞞你說,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看過自己的臉了。不是不看,而是不敢。”

她側著臉,一半藏在陰影裡,一半落在燭光的餘韻中。

海棠花汁自她的指尖一點一滴地滴落,染紅了桌布。

想起多年前的一幕,仁宜太後的眼眸裡滲入些許的痛楚,眸裡跳動的光隱隱地透出些幽火。

那時,她全身上下都在火海裡滾過,已是一腳踏入了閻王殿,身體痛得幾乎要失去知覺。當她看到鏡中那麵目全非的自己時,亦是被嚇到。

她雖是劫後餘生,卻早已是殘破的落葉,失去了生機。

從此以後,她開始憎惡鏡子這個東西。每每洗漱時,她都會避開鏡子,也不讓其他人看到她的臉。

久而久之,她自是忘了自己的樣貌。

沈葭看見仁宜太後的神情,猜測她或是有傷心事,也不好再提。

她將斛中剩餘的海棠花枝扶正,發揮出拍彩虹屁的本事,“我相信太後娘娘一定是最美的人,這種美不是體現在皮囊上,而是體現在內心。我不過是一個與您毫無瓜葛的人,你都能好生關照,想來,您應該是有一顆很美的心才對。”

與仁宜太後拉近關係,她才能更方便地套消息,多誇幾句,總沒有錯。

仁宜太後被她的話逗樂了,“這種奉承的話,是誰教你的?”

“是我的皇帝哥哥。”提起司徒衍時,沈葭的眼裡明顯多了淡淡的星輝,正是少女想起心上人時的表現。

仁宜太後頗為無奈:“果然,司徒家的男人,對於哄女孩子最有一套。”

“可太後娘娘,我不是在哄你。天下男子也並非都是一個樣。也會有人願意珍惜身邊,用一輩子去嗬護。”一雙盈盈妙目裡,布滿柔和的光暈,少女的笑容清甜,如初夏晚間的雲霞,“我聽說,容國的先帝,應該曾經很珍視你。這總不該隻是流言而已吧?”

聽她這麼說,仁宜太後略是遲疑,眼裡的痛楚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柔意。

今夜的月色明亮,很是迷人。此時,借著敞開的窗子,月光悄悄地鑽入房內,在她身上溫柔地撫過,讓她鍍上淺淡的月輝。

“是啊,他確實是很好的人。”仁宜太後抬睫,望著天際的一輪明月,憶起陳年往事。

當年的那場大火過後,她昏厥過去,醒來時,已是身處在一具棺木裡。

棺木黑暗而窒息,給她帶來棺木瀕死的恐懼感。她心懷怨憤,不願就這般死去,開始不斷地踢打棺木。可她將指甲摳斷,指尖溢出的鮮血將手沾滿,她都等不到人來。

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可不曾想,這個世上,竟然真的有人念著她,並將她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這個人就是她曾經最不願意嫁的未婚夫。

她被煙火灼燒過的喉嚨沒辦法說話,就跟啞巴一樣,臉也毀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肌膚,身體各部位的功能受到重創,是個人都會怕她。可他卻夜夜將她摟在懷裡,一次次地對她說“抱歉”,他覺得是他來晚了。

他從沒有嫌棄過她的鬼樣子,還給了她一個新的身份。他知道她不願見到鏡子,令人將宮裡所有的銅鏡都撤了。而後,他又在湖中栽滿芙蕖,讓她路過湖邊時,也不會看到她的倒影。

他沒有可以繼承皇位的子嗣。可她已經無法再生育。他也沒有再去臨幸其他妃子。

群臣催得緊時,他就從同宗兄弟那邊過繼了一個小孩子來,放到她的膝下養,讓她不必再承受他人的指指點點。

容國皇宮裡的一切,都沿襲了前朝的舊製。

因為她,他與晉國先帝司徒章為敵。他想要幫她奪回她失去的一切。可惜,天不遂人願,他早早地過世。

這個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欠他太多。

她開始尋找女兒,想將女兒帶到他的陵墓前,認祖歸宗,讓九泉之下的他明白,他們其實還有一個女兒。

“你將湯藥放到哪裡了?”想到往事,仁宜太後的神態也是柔了許多,像是一位擁有幸福的普通婦人。

“您的湯藥,我放在外麵……”沈葭說著,又是儘量委婉地勸道:“但我覺得,您還是不要再服用那種藥了。這對身體不好。”

沉燈的毒性太大,若是靠它續命,仁宜太後怕是時日無多。

在私人感情上,她總是不希望仁宜太後出事的。

“哀家也懂醫術,你想說的哀家都清楚。”仁宜太後看得比較開,隻是輕歎一聲,“但凡有其他的方法,哀家也不會不用。”

宇文拓臨死之前,曾讓她好好活下去。所以,儘管她的身體受過重挫,一日不如一日,她都要讓自己活得久一些。

何況,她還想多看沈葭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