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元正看著這座與他記憶中毫無區彆的府邸,拂過任何一處也不會沾上一點塵埃,更沒有收斂不完的遍地屍首。整個江府空空蕩蕩,顯出一種不帶人氣的乾淨,日光幻化而成的金色細沙卻在徐徐灑落,讓人錯覺抬手便能接住一捧,映得整座府邸都生出了細碎熒光,似乎吹出一口氣來,就能讓這青磚碧瓦的屋宇跟著隨風而逝。

……果然,隻是一場幻夢而已。

少年在心中如此想著。

哪怕麵上擺出了再平穩不過的樣子,但是乍見容貌一如生時的父母,重回江家,元正怎麼可能真的波瀾不驚?

他帶著宋坊主信步閒逛,每至一處便有相應的慘烈景象浮現在腦海,倒在欄杆邊死不瞑目的侍女,水池邊身首分離的護院……他卻通通略過不言,輕聲細語說出來的隻有兒時趣事。

“小時候,有一窩燕子在這處簷角築窩,我們常常順著梁柱爬上去。”

紅衣姑娘露出頗為意想不到的神色:“偷鳥蛋?”

不是,你小時候有這麼熊?

“……娘親不許。”

他也不說爬上去是不是為了偷鳥蛋,隻接著道:“那燕子很是親人,我們攀在梁柱上,手心盛些糕點碎渣送到窩邊,幼鳥便會擠擠挨挨地湊過來,”

曾化作人間煉獄的府邸,元正卻在撿拾著四散遺落的溫暖,細心地擦去斑斑駁駁的血跡,隻想把依舊熨帖的內裡遞給她。

——隻是看見她的好奇,就毫無防備敞開了自己的童年。

少年被握了一路的右手早已卸力,四指微微並攏,任由少女柔若無骨的左手牽著,拇指卻遲遲沒有回落在她的手指上。他感受著肌膚相接處傳來的溫暖,擔心自己握慣了劍柄的手掌會觸痛她。

她生就冰肌玉骨,從前初學釀酒時,一不注意就能燙傷碰傷了自己。最嚴重的一次,掌心曾被燙出了成片的水泡,養了半月餘,讓宋老爹好一番心疼,險些再不許她釀酒。

“手上用的凝脂,每日可按時塗了麼?”

這句話真的問出口時,哪怕是在夢裡,少年也被自己嚇了一跳。

紅衣姑娘茫然地看過來。

“……”

再懊惱也不能把已經說出去的話收回,少年難得流露出一絲無措,卻又很快平複,看著她的眼睛問道:“托人從江南名醫那帶回來的凝脂,說是滋養肌膚的佳品。你可每日乖乖用了?”

尹清和:哦豁。

這絕不是正常狀態的元正會說的話。

他素來端正自持,比起活潑到幾近跳脫的“桑落”,元正更顯溫和,待人接物無一絲可挑剔之處,雖比“妹妹”話少了些,卻勝在謙遜穩重。宋玉紅接掌家業後,他幾乎成了她的影子,是當之無愧的得力臂助。

可元正從不逾越。

——開口必稱“小姐”,保持一步之遙便不會再靠近。明明比她高出不少,對視時總是下意識先低一低頭,自覺失禮才會硬生生再轉回來,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冒犯。

尹清和心思一動,挑刺似的說:“我不喜歡那味道,太香了。”

“好,知道了。”

千辛萬苦尋來的東西被直白地嫌棄了,元正的反應卻是點了點頭,認真道:“我再尋新的給你。”

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兩人正好找到了膳房。

元正雖知道這是他自己的“夢境”,多少也還是在擔憂,萬一不能如他所想地出現美食,敗了她的興致可怎麼辦?好在膳房的桌子上早已擺好席麵,熱氣騰騰,引得人食指大動。

他這才鬆了口氣。

紅衣姑娘歡呼一聲,按捺不住般彎下腰,湊近了去聞飯菜香氣。

“想在哪裡吃?”少年看她開心,神情便不自覺地柔緩下來,“府中觀魚亭建於水上,風景尚可。”

而且她怕熱,那裡最是清涼舒適。

“哪裡也不去,我都餓了半天了。”

酒壇隨意往桌上一放,紅衣姑娘的右手一空出來就拉開了椅子,一邊坐下一邊已經拿筷子夾起了菜。

“杯子呢?倒酒倒酒。”

一口蟹粉獅子頭已經被她塞進了嘴裡。

元正看她這幅迫不及待的樣子,像是真的餓壞了,立刻拿過空酒杯,左手去取酒壇上的木塞。

“唔?”

宋坊主似乎這才發覺,自己仍握著人家的右手不放。但是身邊的少年始終沒有掙脫,此刻的他正垂目倒酒,小小一杯酒水在他眼底從無到有地滿上,宛如圓月沉落,漸近漸明。

宋坊主看著這一幕,隻想到了四個字:

——伸手可摘。

尹清和:……哦豁。

這低眉順眼小媳婦的樣。

老子當年自以為是職場菜鳥,可現在看來,不會是無意中反而達成了海王成就吧?

胡亂先塞了些東西下肚,宋坊主似是緩過了勁,又飲了一杯,這才道:“元正和桑落,倒還真是孿生兄妹。”

少年把她的酒杯重新斟滿,自己卻還是站在那,另拿了一雙筷子給宋坊主布菜。他雙手同樣靈活,她這莫名其妙一句話入耳的時候,他也剛好一筷子羊方藏魚穩穩送入她的碗裡。

元正自然而然地順著她問:“此話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