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2)

宋坊主愈加沒了耐心:“陸小雞,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於宋玉紅而言,陸小鳳是損友,是至交,是讓她向宋氏二十三家分鋪下令,隻要有個頂著四條眉毛的江湖客前來,哪怕喝空了庫房也可以分文不取的知己。

她剛接掌家業那陣子,雖然頂著“禦酒皇商”的名頭,可年紀小小,又是個“弱質女流”,在旁人眼裡便是軟弱可欺的盤中美餐。她把第一家分鋪開在了蘇州城,自陝中走水路親自運貨,那時沒什麼人認得船頭招搖的紅底火紋宋字旗,不知道這姑娘往後能結識多少了不起的江湖人物,水盜更不會賣一個十五歲女坊主的麵子。

那是在旁人看來注定要折戟沉沙,血本無歸的首戰。

可陸小鳳為她壓了陣。

誰也不知道他是何時到了那艘船上,誰也不知道他竟會在宋氏酒坊的船上!

二十歲的少年俠客已經在江湖上站穩了腳跟,因武功高絕,為人仗義,正是聲名鼎沸之時。

可那一日,直到他現身出手前,無一人聽說過他與宋氏女坊主竟有私交,且情誼甚篤,竟能為她不聲不響地守著這條貨船,隻為打彆人一個措手不及,在關鍵時刻幫她震懾盜匪。

“我想著,若是一帆風順自然好,我就全當是出來泛舟賞景、若是有了意外,總不能讓你這些好酒都喂了魚。”

臨出發前,陸小鳳滿不在意地笑著,順手從經過他身邊的板車上撈走了一個酒壇,毫不見外地先痛飲一頓。

四條眉毛陸小鳳是出了名的浪子,他是吹拂過山川湖海的長風,興起時卷落一樹桃花,看一眼落英繽紛的絢爛,再發自內心地讚美一聲“人間勝景”,便會毫不留戀地倏忽而去,尋著下一處波瀾壯闊。

這樣的人,若非等到他自己心甘情願地停留,實在不是一個貼心的情人,更彆說是一個負責的丈夫。

但他確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朋友。

自宋玉紅十五歲起,她一邊擴建酒窖,一邊選址開分鋪,到今日已有二十三家之眾。而不論她的新鋪子是開在江南還是塞北,也不管走的是水路還是陸路,陸小鳳永遠為她押送第一單貨。

他從未特意放出什麼風聲,可江湖黑白兩道漸漸都明白了:宋氏酒坊的貨不好動,宋氏的女坊主不能輕易招惹。

——招惹了她,便是招惹了靈犀一指陸小鳳。

“你是什麼樣的人,在我這裡是什麼分量,你自己明明再清楚不過。”

宋坊主看著陸小鳳因這一句而眼底鬆動,便隻能繼續道:“與其在這裡和我渾說,不如趁早出發,快去快回。不然以你的武功,若是失了控,難道要指望我來壓製嗎?”

關鍵你不走,老子要怎麼給那幼崽壓製邪氣……

麻噠!

所以你一個多情浪子到底為什麼這麼有責任心!又為什麼要這麼心細如發!讓老子就算想把你打昏了再動手,都擔心你醒來後會發現不對!

千年苦工內心簡直抓狂。

多拖一時,邪氣便會多侵蝕一分。到時候彆說那幼崽了,以陸小鳳這般寸步不離守著的架勢,恐怕再多兩天就能心魂失守,走火入魔!

老子現在已經夠糟心的了,一點也不想再看到一個墮轉的陸小雞。

“就這麼定了。”

越想越暴躁的宋坊主懶得再多費唇舌,見陸小鳳神情漸緩,知道他這是已經被說服了,便乾脆道:“兩個時辰後出發,乾糧我已經讓桑落準備好了,馬匹栓在後門。元正的房間裡備好了熱水,你去把自己洗乾淨,換身像樣點的衣服再走。”

能給出一天一夜的時間讓風塵仆仆的陸小鳳休整,已經是千年苦工的極限了。要不是怕他過勞猝死,之前也沒找到什麼正當理由趕人,尹清和早就一把拎起他的衣領甩出院牆了,哪還來這麼多廢話!

雖然陸小鳳在這裡也是徹夜未眠……但是管他的呢!他自己不敢閉眼,又不是老子扒著他的眼皮不許他睡覺!

宋坊主劈裡啪啦一串說完,然後掉頭就走,再不給陸小鳳討價還價的機會。

“哎哎,姑奶奶,你就這麼把我安排了?”

“快點走吧小孫子,你在這裡真的很礙我的眼!”

骨子裡其實相當霸道的宋坊主,實在是很說一不二。

她說了兩個時辰,就真的隻給了陸小鳳兩個時辰,眼見著沙漏落下最後一粒沙,沒有多耽擱一刻,直接就把他連人帶包袱地丟了出去。

砰——

後門被桑落刷得合上,連關門聲都透出一種迫不及待。

“……還真是要送瘟神啊。”

陸小鳳摸了摸鼻子,想著自己多少年沒受過這種冷遇了,乍一重溫,居然還覺得挺懷念。

但這點似是而非的樂趣隻是一閃而過,下一刻,陸大俠便收斂了神色,仔細打量起宋叔給他備好的黑馬,見它四蹄修長,鬃毛油亮光滑,確實是神駿非凡的良駒。

“宋叔果然是不會糊弄人,能買到它,恐怕花了不少功夫和銀錢。”

陸小鳳一念及此便再不耽擱,他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如白鶴展翼。隻是馬鞍上還係了一個小小荷包,陸小鳳順手將其取下,卻看也不看就納入懷中,半點不擔心裡麵是不是藏了什麼暗器··毒··藥。

——再霸道,再嫌棄,不也還是給他備好了盤纏?

陸小鳳熟練地抖開韁繩,黑馬嘶鳴,如離弦之箭般急奔而出,周邊景物迅速倒退去了身後。

他最後再看了一眼熟悉的三進小院,便走得頭也不回,絲毫不見之前與人軟磨硬泡著不肯離開的樣子。

——背負著這麼一筆巨債,陸大俠可不得快去快回?不然宋坊主如此精明,這利滾利的,他豈不是一輩子都要賣給宋氏酒坊了?

馬蹄踏踏,漸行漸遠。

桑落隔著門板聽了一會兒,確認對方沒有要殺個回馬槍的意思,這才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可算是走了。”

她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

元正與“妹妹”一起過來送客,想了想,還是勸說道:“他畢竟是小姐知交,你再如何彆扭,禮數總還是要做的。”見桑落一副左耳進右耳出的樣子,他也有些無奈,“再怎麼樣,也彆讓小姐為難。”

桑落一頓,突然笑道:“那恐怕是不可能了。”

她看著自家兄長,說是“兄妹”,其實這半路換來的麵容沒有一點相似,隻有一雙眼睛,因雙胞兄弟的靈魂而心有靈犀,一人失落,另一人的目光便跟著黯然;一人開心,另一人的眼神也會燦然生光。

此時此刻,桑落就在兄長的眼底看見了自己,明媚嬌俏的少女模樣,唇角微彎,笑得似乎格外漫不經心,不見半點苦澀。

——她就用這個樣子,在這裡待了十五年。

“陸小鳳撞破了我的秘密。”桑落語調輕快,“他知道,我究竟懷揣著怎樣的不軌之心,所以他對我百般忌憚,我也再不能對此一笑置之。”

她說的十分無所謂,卻讓元正默然無語,眼底漸漸有無邊晦澀漫上,讓映在他眼中的那個笑意明媚的少女似乎也失去了神采。

“哎呀,你怎麼露出這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