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1 / 2)

“西門莊主。”

馮掌櫃向劍神行禮, 然後極有眼色地退後幾步,讓出了宋坊主身邊的位置。

陪在宋坊主另一側的桑落便眼睜睜看著, 白衣劍客目不斜視地走了過來,眼神依然不帶絲毫溫度,卻又自始至終隻落在宋玉紅一個人身上,到站定時,竟然還難得主動開了口:“如何?”

短短兩個字,沒有前言更沒有後語,讓聽見的人都難免一頭霧水,不明白他是在問些什麼。

宋坊主卻顯然聽懂了。

“我沒被嚇著,也有法子處理。”

隻見她搖了搖頭,目光穿過垂落的輕紗, 水波般飄向曾經的未婚夫婿:“……你不要擔心。”

桑落悄悄抿緊雙唇。

當今世上, 若說有誰還能了解這位大名鼎鼎的劍神,隻怕一隻手就數得過來:柳伯,陸小鳳,還有宋玉紅。

一個是自小照看他的老管家, 一個是與他知交多年的摯友。與這兩位相比,剩下唯一的一個姑娘,無論是與西門吹雪的相處時間, 還是共同走過的人生經曆, 似乎都毫無疑問地排在了末尾。

但是, 如果有誰能像桑落一樣, 有幸見過這對未婚夫妻相處時的場麵, 就能知道:從不肯服輸的宋玉紅, 在這件事上, 也真的是半點不肯讓人。

——她對西門吹雪了若指掌。

這個男人說什麼, 做什麼,其間種種情由,他向來不會跟人解釋。旁人明白也好,誤解也罷,西門吹雪也向來不在乎。

因為他有宋玉紅。

就像是把自己的魂魄分出一半,然後裝進了對方的身軀,宋玉紅和西門吹雪默契得實在驚人。在她的麵前,劍神從不用多費唇舌,一言一語乃至於每一次的沉默,他所思所想,宋玉紅通通懂得。

桑落原本以為,她與自家小姐之間,比起她和兄長作為雙生子的心有靈犀也不差什麼了。可直到這個滿身冷冽的劍神出現,她才乍然驚覺:比起相伴成長的青梅竹馬,相許終生的情愛更讓人心意相通。

正如西門吹雪出現的時候,哪怕不會武功,第一個發現他的也隻會是宋坊主。

也正如宋坊主聽起來無甚異常的聲音,卻讓西門吹雪眉心微蹙。他身形一側,擋住了馮如海的視線,下一瞬,劍神便伸手撩開了未婚妻子帷帽上的輕紗。

難掩疲倦的美人麵映入他的眼眸。

宋坊主不由一愣,卻還是躲也不躲地任他查看了:“隻是昨夜沒有睡好,稍後請了官府的人過來,我回去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西門吹雪表情不變地收回手,旁人也看不出來他有沒有接受這個解釋。倒是一直安靜的元正突然抬起頭,趁著這對未婚夫妻相顧無言的短暫間隙,輕聲道:“小姐,我們還不能報官。”

這句話一出來,眾人便都看向了元正,馮如海更是附和著點頭——商賈人家的口碑積累起來難,倒下去卻往往隻是幾句話的事。從審理、調查到結案,這一係列流程走下來,足夠讓“宋氏酒窖冥婚案”傳揚出去了。屆時哪怕真相出爐,可沾了人命的酒坊,在百姓眼裡天然就蒙上了一層陰影。

馮如海雖然和萬梅山莊關係不淺,但總歸是宋氏酒坊的掌櫃,他是真心實意地不想讓東家陷入麻煩事。

元正顧慮的卻又不止這些。

“屍體有古怪。”

明明說著聳人聽聞的事,他的語氣卻極為輕緩,每一個字都像是拂開陰雲的風,仿佛要為什麼人吹散恐懼:“我方才查看過了,四人身上都沒有明顯的外傷,卻瞳孔散大,神情驚駭欲絕。”

甚至胡忠的褲子還是濕的。

元正體貼地略過這一句,隻說:“乍一看像是驚嚇過度而死。”

同樣提前看過屍體的馮如海,點頭點得將軍肚都在顫。

這些詳情,他怕自己拿捏不好分寸,萬一再嚇著東家可怎麼辦?這才忍到現在也沒敢開口。但是馮如海心裡有數,好端端的一個空置酒窖,卻把看守的人活生生嚇死了。這種事一旦傳出去,宋氏能落著什麼好?

馮掌櫃忍著一陣陣愈演愈烈的寒意,對清雋少年投以期盼的眼神,希望這個左膀右臂能勸住東家,千萬不要一根筋地非走明路不可。

哪知元正馬上就來了個轉折:“但實情恐怕不僅如此。”

馮如海猛地一怔。

又聽得他接著說:“小姐看他們倒下的位置。”少年側開身子,讓宋坊主能毫無阻礙地看向他的身後,“若是要結冥婚,為何這四個人不留在棺槨旁操持,反而各自向著門窗的方向倒地?”

四具昨夜暴斃的屍身,宋坊主卻被桑落牢牢護在一旁,再後退一點就能直接避到門外去了,自然沒辦法過去查看,甚至不知道白布之下哪裡是頭,又哪裡是腳。

可若是仔細觀察,就能知道元正所言非虛:這四人倒得看似無甚章法,但確實是沒有一個靠近棺槨。跑得最遠的一具,若是把他身上的白布鋪得更平整些,幾乎有一種蔓延到門邊的架勢,讓小丫鬟不禁皺起眉頭,把自家小姐又往後擋了擋。

宋坊主語聲微凝:“……你是說,他們本來想逃?”

元正有些遲疑,卻又明白不能瞞著她這個家主,最後還是頷首承認了。

“可是這裡空蕩蕩的,是什麼東西逼得他們不得不奪路而逃?”

宋坊主似是喃喃自語了一句,話音未落,她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一般,居然下意識地搶出一步,身子也朝向一個方位。

那是並排而放的兩具棺槨的所在。

桑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子嚇了一跳,反應的速度卻一點不慢,一把就抓住她的手,還忍不住提高了聲調:“小姐安生待著!”

有她和兄長在,哪裡能讓她打頭陣?

宋坊主被阻在原地。

也正是她被迫停步的同時,還沒等小丫鬟鬆口氣,卻突然感覺到一道如冰似雪的目光掃視而來,如同一截將將出鞘的劍光,還未顯露出全部的鋒利,就已然讓人遍體生寒。

桑落當即一頓。

她知道,西門吹雪從沒有針對過自己。

作為宋坊主唯一的丫鬟,哪怕桑落再怎麼有意躲著,也總有不得不和劍神狹路相逢的時候。這般清冷而鋒銳的目光,她很清楚,是西門吹雪看著絕大多數人的樣子。

是她自己心中有鬼。

宋玉紅於桑落而言有多重要,她的未婚夫婿就有多讓她如鯁在喉。天下之大,也就隻有西門吹雪一個人,曾經讓桑落主動退避三舍。

不是她這個《憐花寶鑒》傳人怕了萬梅山莊劍神,桑落智計百出,論劍道她比不過西門吹雪,可若是真動起手來,她也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真正讓她退讓的,是宋玉紅捧給西門吹雪的一顆真心。

——而這正是桑落畢生所求。

用儘十五年尚不可得的珍寶,卻被西門吹雪收入懷中,縱然有千百個理由開解自己,桑落也做不到真的釋懷。

她妒忌自己心上人的心上人,數年來,每一日都如烈火焚骨,撲救不得。

若桑落隻是個尋常丫鬟也就罷了,即便按捺不住,也折騰不出什麼大的禍事,至少沒本事傷到西門吹雪。但架不住天意弄人,她偏偏接過了千麵公子的衣缽,一朝失控,隻怕真要落得一個傷人傷己的下場。

桑落甚至曾計劃好了,等到宋玉紅如願出嫁,她就會立刻離開,隨便去哪裡都行。隻有不在宋玉紅身邊,她才能控製住自己,不去破壞她的幸福。

假如此來塞北不是為了退婚,桑落自知,她不願也不能再見西門吹雪。

因為一旦見到這個人……

小丫鬟淡然回視,神色平靜,眼底卻是無法顯露的沉重。

——她就不能壓抑心中黑暗了。

這一點妒意宛如一滴落在清水中的濃墨,迅速擴散而去。

突然間,桑落覺得手中一痛。

原本紮根在自家小姐身上的尖刺,不知為何,竟如同吸納到養分似的,陡然躥高一段,桑落幾乎錯覺自己聽見了什麼東西裂開縫隙的細微聲響,然後那尖刺便趁虛而入地鑽過裂縫,直接紮進她的掌心!

小丫鬟凝眉,卻還是沒有放開的打算。

——流民堆裡爬出來的小公子,不會受不住這點疼。

比起自己,她更擔心宋坊主。

“小姐,你這幾日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剛剛還凶了人家一句,這會子,桑落卻又顧不得念叨了,突襲而至的不妙預感讓她更緊地抓住宋玉紅,“你可不要瞞我,我總覺得你……”

她邊說邊低下頭去,去看兩個人緊緊握在一起的手。

桑落看見自己握住了一隻白骨森森的枯手,鋒利如刀的指尖直入掌心,割開了她的肌膚,鮮紅的血液像是漫出花盆的藤蔓一般,爭先恐後地從她的掌心攀爬而出。

小丫鬟豁然抬頭。

眼前一片虛無,哪裡還有宋玉紅!

桑落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庫房裡,神情巨變。

***

“你、你怎麼在這?”

馮如海緩過一陣猛烈的頭暈目眩,看著突然抱住自己大腿的兒子,黑乎乎的發頂占據了他的目光,也讓他的腦筋跟著打結:“小兔崽子,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馮冬生揚起頭,圓乎乎的小臉上是誌滿意得的笑容:“嘿嘿,我一直跟著你啊。”

……是麼?

分鋪掌櫃皺起眉頭,就算封劍多年,以他的身手,不至於連這條小尾巴也發現不了啊?而且教書先生的三日病假已過,馮如海是先押著兒子去讀書,自己再轉道去鋪子。

這個時候,小話癆應該正在學堂哭爹喊娘才對。

昔年名震江湖的重劍客凝目看了馮冬生一會,突然一手撫上兒子的後背:“方才我有些頭昏,再睜開眼就不見了其他人。冬生,你跑過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東家?”

“那個送我文房四寶的漂亮姐姐嗎?”

馮冬生不太樂意地皺了皺鼻子,卻還是拉著自家老爹的另一隻手,帶著他往庫房外頭走:“他們都先出去了,就你一個人半天不出來,我才跑過來看你的。”

馮如海不由笑道:“你小子這麼有孝心?”

“不然你以為呢?”

父子兩個人一邊拌嘴一邊往外走,馮如海護著兒子的手似是不經意下滑了些,正好按在了他的後心處。最後單手關門時,馮如海回頭看了一眼,庫房裡一塵不染。

沒有屍身,沒有棺槨,什麼都沒有。

“……”

如果不是有人趁著酒窖空置的這段時間,暗自改造出了機關,讓這屋子瞬息間便能改天換地,那就是他自己中了毒,這樣的話,莫名其妙的寒沉和暈眩也都有了解釋。而有誰趁著他喪失知覺的時候,帶走了東家他們……

小話癆可能也是被人蠱惑了神誌,再特意帶到他麵前,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自顧自地為眼前這一切找出了最合常理的解釋,轉身時,重劍客不禁心中長歎。

——人都不見了才覺出不對,他可真是老了。

馮如海一邊緩緩為兒子輸送內力,希望能催他清醒,一邊任由馮冬生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