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2 / 2)

真身已經大如磐石的河蚌盤踞在不知名的山頂,蚌殼已經被紅龍鱗·片活生生喂成了淡紅色,打眼一看,像是這草木稀疏的小荒山竟有碩大紅寶石從天而降。

海夜叉守在山腳,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擺。

——機緣到了,那就是命中注定的事,絕沒有延後或者躲開的道理。而以河蚌當時的修為,三道天雷劈在身上,真可謂是九死一生。

但她竟然撐下來了。

海夜叉不知道是因為河蚌有龍鱗靈力護體,還是冥冥中西海紅·龍仍在看顧麾下水族。

總之,雷雲散去,整座荒山近乎化作焦土,飛奔而來的海夜叉努力瞪大眼睛,終於在滿目狼藉裡找到了傷痕累累的河蚌。

她已然是個眉目清秀的姑娘家了。

可有了手腳的河蚌還是蠢笨。

她未化形時,家中裡裡外外全依仗一個海夜叉,她每日裡隻需安生修煉。沒有旁的妖族作比,河蚌很難了解自己的進度究竟有多遲緩。

等到自己能說能動了,即便是長在人類村落的小妖也能明白,她究竟有多四肢遲鈍,腦筋愚駑。

——吃飯用筷子穿衣係扣子,這種三歲小兒都能自己做的事,她都要麻煩海夜叉從頭開始手把手地教。

“不著急,咱們剛開始做人,總得慢慢來。”

海夜叉自認也並不如何出眾,便很能體諒河蚌的心情,總是耐心地勸慰著。

村子裡的百姓都在背後嚼舌頭,那個人高馬大不愛說話的漢子,不知從哪兒撿了個傻姑娘回來,長得不怎麼樣,還是個光會吃不會做的懶貨。

婦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手裡做著活,嘴裡說著話,個個都很納悶那家漢子踏實能乾,想說個好媳婦不是什麼難事,怎麼就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

海夜叉最初不知道這些。

等風言風語終於傳到他這個老實人耳朵裡的時候,看著家中抓著毛筆正在寫大字的河蚌,他一言不發,轉身回了屋裡。

之後沒多久,海夜叉就帶著河蚌搬去了彆的村落。

他們在人間走走停停。

沒有人發現這對麵目平常的男女來曆不凡。他們隻是這滄海裡的一粟,是芸芸眾生裡毫無特彆的兩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某一天,海夜叉正在做飯,河蚌坐在他腳邊的小馬紮上,幫著往灶洞裡遞柴火。兩個以靈氣為生的水族,正正經經地操持著無甚必要的一日三餐,活得與村子裡的其他人沒什麼區彆。

不遠處卻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

“爹!爹你睜開眼看看我!你彆走!你還沒抱上孫子呢爹!”

“爹——!”

河蚌聽出那是張家小栓子的聲音。

那個從海夜叉手裡買野味總要咧著嘴壓價的凡人,生得瘦長身板,年紀不大卻學著村裡老漢抽旱煙,上下牙都黑了好幾顆,聲音啞得像是成日裡染著風寒。

她從沒想過,這個人的聲音也能尖利得近乎破碎,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嗓子眼裡逼出來,針尖似的直往人心頭紮。

海夜叉切菜的手一頓。

河蚌茫茫然地抬頭看他:“這是怎麼了?”

“……應該是家裡出了白事。”

海夜叉見河蚌滿眼不解,便說得更直白:“就是壽數儘了,人死了。”

仙魔神佛除外,餘者無論是人是妖皆有壽數,不過是後者更漫長些,百年乃至於千年不等,仍然終有儘時。

所以妖族才會前赴後繼地修煉,拚了命地想要飛升,以期長生不老,壽與天齊。

河蚌想了想,又問道:“做不成神仙的話,你也會死嗎?”

“會。”

“我也會?”

“……會。”

河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其實不太懂得凡人生老病死的痛苦。

這世間,待她親近的隻有三公主和海夜叉。三公主走時,河蚌甚至聽不懂紅·龍瀕死的哀鳴,而海夜叉一直陪在她身邊,兩個暫且不知道還要活多久的水族相依為命,河蚌未曾失去過他,便無法體會何為死彆之痛。

“……可是,我想活很久。”

向來駑鈍的河蚌從未有過如此豁然開朗的感覺,她看著海夜叉,混混沌沌的眼眸裡第一次有了不同的光彩:“我想活很多很多年。”

她原先不知道自己為何修煉。

隻是三公主教了,她學了,就自然而然地堅持到了現在。河蚌在這條路上走得無欲無求,眼前迷霧遮天,她居然也就走一步算一步地往前挪,沒想過自己要到達什麼樣的終點。

可是那一天,簡陋的農舍灶間裡,她守著一屋子的煙火氣,抬頭看著海夜叉的時候,眼底竟是一派雲開霧散的光景。

她說:“我大概修不成神仙,但是,我要修長生。”

不為永葆青春,不為壽數無儘。

她要用一場不知儘頭的等待,修一個山水有相逢。

海夜叉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小妖,第一次被她震驚得說不出話。

河蚌一個人離開了村落。

她依賴海夜叉慣了,從沒想過也沒試過什麼叫獨自闖蕩,可她再蠢笨也知道,始終依存在他人庇護之下,終此一生,她也不過就是個勉強化形的小妖。

“……把東西帶好。”

龍王贈予的法寶被海夜叉塞給河蚌:“我會回西海去,用不著這個了。你一個人在外要小心,若是遇到危險了,可以躲在四海龍王廟和三公主的龍女廟,水族自然得受庇護。”

他原本訥於言辭,但是架不住小妖一拉扯就是幾百年,硬是磨出了幾分慈父般的念叨。看著河蚌纖細的身影漸行漸遠,海夜叉漸漸變回來的灰眸裡半是酸楚,半是惦念。

此日一彆,不知再見之日。

三公主,但願我與她皆不會負你所望。

“願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

李園書房,早年高中探花的李老爺手握書卷,看一眼依然坐得端正的次子:“尋歡,今夜是七夕,這首詞亦應和此景。你背過了才許跟著你哥哥出去胡鬨。”

自小老成的李家小公子點了點頭,用初見風骨的字跡一筆一劃地默著詩句。

父子二人都沒有看見的是,書房外蓮葉田田的水池旁,那隱蔽的假山縫隙裡,一隻淡紅色的河蚌微微張了張殼,像是跟在後頭無聲默念。

可她念的卻是:

——年年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