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三章(2 / 2)

鐵傳甲看著屋子裡的一片狼藉,再看看沈素頭也不回的背影,粗獷麵容上露出了明顯的為難之色,半晌也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開口。

他隻能默默站到小李探花的身邊,李尋歡低垂著頭,看不清臉上神情,可他正要給龍小雲喂藥的手一頓,骨節分明的手指突然收緊了力道,鐵傳甲甚至怕他不小心把解藥捏碎了。

“公子。”

以飛刀絕技揚名的小李探花如同乍然驚醒般,立刻卸下力氣,把姑且完好的解藥喂給龍小雲。

他知道沈素不會在這裡動手腳。

——放過了就是放過了,她既然答應李尋歡,就不會反悔。

沈素隻是突然行蹤成謎。

明明還住在李尋歡的鄰間,可整座客棧好像根本沒有她這個客人,誰也說不準她有沒有回來過,又是何時回來何時出去的。李尋歡把龍小雲送回興雲莊後,一連等了好多天,終於在一個深夜捕捉到鄰間的聲響。

暗夜獨坐的小李探花匆匆起身。

他敲響鄰間房門的時候很是有些躊躇,卻壓不過心裡的憂慮——沈素從沒有不聲不響地消失過這麼久,他枯坐數個日夜,好不容易她回來了,總要親眼看過才能放心。

李尋歡連自己房間的燈都沒有點,怕小姑娘見他房中亮著,知道他沒有睡,便更不肯回來了。

——沈素心裡正窩火,萬一這些天在外頭打架生事了,李尋歡擔心她吃了虧,受了傷。

隔著房門,小姑娘應了一聲“進來”,聲音意外得平和,聽不出一點怒火和波瀾。

思緒紛亂的李尋歡推門而入。

小李探花以為自己等回來的,是正在和他冷戰的沈素。龍小雲的事本就是李尋歡的錯,他想著,無論沈素要如何,他都站在那裡任她處置。

可他從沒有想過,自己等來的,竟還有南疆毒女的生死同心蠱。

“我答應過我娘親,若是有了中意的男人,絕不可能輕易放過他,不會重蹈我娘親的覆轍。”

麵對李尋歡不可置信的目光,多日未見的小姑娘顯得格外從容,還有餘力反問:“你救龍小雲,是因為林詩音?”

或許是震驚太過,也或許是近來食不知味睡不安枕,總之,李尋歡竟一時無言,沒有回答。

好在沈素早就對他的答案心知肚明。

“我去了興雲莊,親眼看過她,林詩音確實很美,大家閨秀,惹人憐愛。”

提到“情敵”,小姑娘卻毫不吝嗇讚美之詞。

“我與她全不相同,你若是隻喜歡這樣的女子,想來就不會喜歡我了,沒辦法,我隻好先下手為強。”

她攥緊了李尋歡的左手腕,清晰浮現的“月老紅”色如鮮血。

小李探花滿目怔然。

關於南疆毒女的江湖傳言,他聽了太多,可偌大一個中原武林,也再沒有人能像他一樣親近沈素。在李尋歡眼裡,所謂“毒女”是一個有些驕縱,有些任性,說到底隻是稚氣未脫的小姑娘。

他對這個小姑娘推心置腹,也從不覺得她會傷害自己。

事實上,沈素也確實沒有傷害他。

她隻是把紅線綁在他的左手,告訴他:“李尋歡,你逃不掉了。”

“我原本還不確定是不是喜歡你,暗自琢磨了好些日子。可那一天,你那樣欺負我,逼迫我,我氣過了,還是眼巴巴跑去興雲莊看你的心上人……”

小姑娘甚至是用著恍然大悟的語氣:“我就懂得了。”

懂得了什麼?

懂的是李尋歡之所以能從她手中拿到解藥,不是因為彆的,隻是因為沈素對他和對旁人不同——換成彆人,彆說隻是輕飄飄一句求饒,就是給她磕響頭磕上三千個,南疆毒女也未必會高抬貴手。

沈素目光定定地凝視著他:“探花郎,你自己也該清楚。”

他到底是用什麼逼退了她,經此一事,李尋歡自己不可能毫無所覺。

小李探花仿佛被滾油潑中了一般,突然從沈素手中掙脫。

他不是未經情場的毛頭小子。

早些年金榜題名的時候,同科士子接連擺宴歡慶,其中不乏與他交好投緣者,李尋歡便也去了。有的士子家財豐厚,請了美貌淸倌兒到家中伴宴,有的便更直接些,索性把宴席擺去了青樓。

那時的李尋歡尚且年少,因未能如父兄所願高中狀元,心下鬱鬱,他也曾酒醉撫琴,乘興題詩,身邊是翩翩起舞的花魁娘子,眼波流轉間都是對他這個探花郎的脈脈情意。

他知道何為風情萬種,也在林詩音那裡嘗儘了兩情相悅的甜蜜,受夠了摯愛分離的苦楚。

但這些通通不能按在沈素身上。

李尋歡自認與她忘年相交,她這樣年輕,這樣鮮活,襯得他這個傷病交加的小李飛刀愈發灰敗,也愈發讓人舍不得磨損她的棱角。李尋歡竭儘全力地教導沈素,帶著她,扶著她,是希望能幫沈素走得更平順些,希望她在注定風光無限的前路上能少些坎坷,少些磨難。

更何況沈素陪著他同生共死,情義本就非同一般。不管小姑娘如何玩鬨,如何靠近,即便是不著調到“爹”啊“女兒”啊地亂喊一通,李尋歡也隻覺無奈,起不了一點抗拒的念頭。

若非沈素突然坦露心聲,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與沈素已經有多親密。

他更加不知道,如沈素這樣的姑娘,不動情則已,一旦認準了一個人,便是至死不悔,絕不回頭。

“……小李飛刀。”

金錢幫內,高坐主位的上官金虹似乎神情無異,他看著李尋歡,半晌,竟是讚揚道:“你用了一步好棋。”

李尋歡皺起眉頭。

上官金虹輕輕撫過自己的子母龍鳳環,他本該與李尋歡決一死戰,卻始終坐著不動:“我早知南疆毒術奧妙,所以她說是替母報恩,欠我一命,我雖然看她年紀小小,來日未必能派上什麼用場,卻還是向她要了一個承諾,以備不時之需。”

李尋歡突然明白他說的是誰。

“沈素來過?”

麵臨決戰都絲毫不懼的小李飛刀突然變了臉色,下意識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小姑娘的影子,他的眼眸隻一瞬便沉如千鈞:“她如何了?”

明明他已經想辦法逼走了沈素。

李尋歡對她一向溫和。

哪怕是在沈素種下紅線蠱的時候,他都沒有當真對她發火,反而是主動避讓了好些天,不再見她,直到強壓下滿心的混亂,這才能深吸一口氣,在沈素似笑非笑的目光下走出房門。

李尋歡甚至是苦笑著勸說過,說自己比她年長,除了不值一錢的虛名,就隻有一身的滄桑和疲倦,想來壽數不久,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她喜歡?

但沈素才不管這些。

先說出口的人明明是她,可率先拋之腦後的人好像也是她,沈素從此絕口不提這件事,反倒讓李尋歡越發無所適從。

躲著她不對,若無其事繼續相處也不對,說出來不對,隱而不發就此揭過也不對……

總之哪裡都不對。

李尋歡鮮少有這樣手足無措的時刻。

鐵傳甲在旁邊看著,始終欲言又止,後來實在是按捺不住了:“公子何必自欺欺人?若是當真無意,借此分道揚鑣就是了,怎麼會如此苦惱?若是有意,公子就應當……”

“不要說了。”

小李探花卻沒有聽完,低垂的眉眼間,是忠仆也看不懂的黯然失色。

他和沈素如同身陷一場拉鋸戰,誰也不肯退,卻又誰也不能進,僵持在一個似遠似近的界點,看著對方堡壘堅固,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徹底攻破。

直到李尋歡定下與上官金虹的約戰。

他以為自己把這件事藏得很好——至少是瞞住了沈素,他一切如舊,隻是突然和沈素比試了一場。

兩個人都全力以赴。

小李飛刀對決素手摘星,趕在兵器譜第二和第三的決戰之前,倒是讓她這個排在第六的搶先一步。

贏的人自然還是李尋歡。

可他沒有一點勝利者的喜色,隻是看著將小李飛刀融會貫通的小姑娘,再看著她終於自成一派的暗器功夫,良久,無聲地鬆了一口長氣。

——沈素已經突破瓶頸,假以時日,她自己就能走出一條通天大道,超越前人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李尋歡確認自己教無可教了。

當晚,酗酒成性的小李探花照舊酩酊大醉。

酒意最濃時,他閉著眼握住沈素伸過來的手,喃喃喚了她一聲“詩音”。

李尋歡清楚地感受到,正要攙扶他回房的那雙手突然冷了下去。

等到第二日,一向與他相鄰的房間裡再不見了沈素。

連鐵傳甲都對此憂心不已,可李尋歡卻坐在桌邊,穩著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解酒茶,香氣清苦,依然是沈素親手配置的味道。

小李探花自以為安排好了一切。

他知道自己不是上官金虹的對手,在定下約戰的同時,也就定下了要逼走沈素的計劃——九死一生的局麵,小姑娘不會拋下他,可李尋歡絕不能帶著她一起冒險。

她該遇見更好的人,有一個更好的後半生。

可現在上官金虹在說什麼?

沈素又瞞著他做了什麼!

“她來得比你快。”

像是從李尋歡眼中看出了什麼,上官金虹一愣,突然放聲大笑:“那丫頭厲害得很。我讓她履行承諾,若是我敗在你手下,她便要替我殺了你。可她竟然不願,明目張膽地回來見我,說要接我三招。”

“我從不知自己的龍鳳環是這樣殺而不死的兵器,三招過後她竟還能行動。”

說著,他向李尋歡攤開手掌,隻見上官金虹掌心有一處米粒大小的傷口,已經結了痂。

“她不止還了我一條命,還送了我一道蠱,不致命,當初逼毒卻費了我不少內力。”

上官金虹朗笑道:“小李飛刀,你不妨猜猜,她是為了誰?”

——自然是為了下一個即將與子母龍鳳環決戰的人。

沈素前來中原就是為了報恩,如今不能答應上官金虹的要求,便是她率先違約,一命還一命,沈素轉身就把她自己賠了進去。

上官金虹是何等的高手,從她回來與他相見的那一刻,沈素就沒有想過給自己留一點活路!

所以李尋歡再沒有找到她。

上官金虹最終還是死於小李飛刀,可他臨死前看著李尋歡的目光,卻仿佛是在嘲笑他這個活下來的人,嘲笑他自以為安排妥當,卻處處被一個小姑娘占儘先機,乃至於錯失一顆拳拳真心,尋遍人間也再不可得。

如此憾恨,讓李尋歡痛徹心扉了一個前世尚且不夠,竟糾糾纏纏到今生,用每一夜的幻夢逼迫他回望所有,催促著他去等待,去尋找。

他還曾以為,這一輩子,也要在鬢發生灰的年紀才能再見到那個小姑娘。

李尋歡甚至一早就把自己的年少時光束之高閣,默不作聲等著自己老去。

可那一日,仍自年少的探花郎縱馬南疆,在正道門人摩拳擦掌的圍攻裡,看到了一個衣角繡著蝴蝶花的小姑娘。

生死一線之際,他等到了重逢。

……但是……

瘴氣林,坡洞內,依靠山壁的李尋歡雙目殷紅,前世未儘的話語凝聚在他的眼眸,幾欲化作無人可見處的淚水。

這一次,他與詩音表妹之間清楚明白,沒有種種愛恨糾葛。

李尋歡拚儘全力,想要保護這兩個姑娘一起逃出生天。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會走到沈素的身邊去,問她一聲,願不願意去中原,一起鮮衣怒馬,闖蕩江湖。

她眼前的這個小李探花,不曾傷病,不算蒼老,姑且隻比她年長幾歲,乾乾淨淨的手腕上隻缺一道紅線蠱。

他想問問沈素,嫌不嫌棄?

李尋歡什麼都沒有來得及說。

沈素卻再一次丟下了他。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洞口,隻覺滿目昏暗,再不見一點天光。

“原來是在這兒啊。”

下一瞬,一隻手突然撥開藤蔓,明亮日光乍然破入,讓洞口的那道身影融在無邊光芒中,溫然而笑的眉眼似乎不帶一點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