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2 / 2)

哮天犬本以為這是無用功——畢竟上次親自查看孫家小姐的人是敖灼,可誰知道他才頂著障眼法走進內院,孫箬的房間裡便陡然亂了起來。

他眼睜睜看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小姐一把推開了丫鬟,衣衫不整地奪門而出,正猶豫著自己作為一條神犬是不是也該非禮勿視時,孫箬身上卻突然躥起一股魔氣,極為微弱,隻冒出一個頭便瞬間收縮回去,速度之快幾乎讓以嗅覺為傲的神寵懷疑自己的鼻子。

但是,看著這個顯然行為失常的孫家小姐,哮天犬沉默片刻,還是向自家主人傳了信。

而現在顯聖真君做出了與神寵一樣的判斷。

——這個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凡人的姑娘,竟真的身藏魔氣。

“這膽子可不小啊。”

哮天犬的語氣似驚似歎。

比起他神通廣大的主人,哮天犬足以稱得上“頭腦簡單、孤陋寡聞”八個字,但這也就是在和顯聖真君兩相比較的前提下。如果較真起來,那麼比起大多仙家,常年跟隨真君的神寵才要更見多識廣些。

至少哮天犬就知道,三萬年前的那次仙魔大戰中,時任魔族君主敗亡,而他正是初代魔尊僅剩的最後一點血脈——不同於祖·龍隕落後,四海龍王分鎮天下水脈的和平局麵,魔域自古以來便是弱肉強食,即便是嫡親手足也要講究一個勝者為王。千萬年的廝殺下來,真正的魔族嫡係反而愈加單薄,到這一位君主亡故後,竟然已經淪落到血脈斷絕的地步。

魔族受此重創,才不得不暫且忍氣吞聲,直至迎來下一位能威震全族,帶領他們合力攻入上界的君主。

而天庭顯然不可能放過如此天賜良機,三萬年來,竟逼得魔族在人間難成氣候,再掀不起什麼大的風浪。

這也正是哮天犬驚異的原因。

——魔域至今未立新主,仙族卻如日中天,前有如顯聖真君一般的大能壓陣,後有以龍族敖灼與鳳族意安為首的少年英才相繼崛起,恰似群星閃耀,讓人遙遙觀望一眼便覺心安。便是魔域傾合族之力進犯,此時也未必能占據上風,更何況是零星幾個在人間作亂的散兵遊勇?

一時間,哮天犬不禁都要同情幕後凶手了。

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天庭再如何勢盛,也不可能當真把魔族趕儘殺絕,總還會散落那麼幾條漏網之魚。可偌大一個人間,嶺山郡的這一條撞進哪張漁網裡不好,怎麼偏偏就闖到了顯聖真君的手下?

這豈不是自尋死路麼?

神寵一邊與有榮焉,一邊又因為敖灼不在,沒有與他鬥嘴的人了,便自言自語地念叨起來:“可是魔族素愛殺戮,這人擄了許多雲英待嫁的凡女,一個個擺上盤子都能湊齊一頓美餐,用來增長修為再好不過,怎麼輕易就給放回來了?”

再看看麵前凶性大發的孫箬。

“況且為何要往凡女身上注入魔氣?”

是要引凡人入魔嗎?

但這樣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姑娘,又毫無修煉根基,就算入了魔道,也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炮灰,連陣前卒子都算不上。那幕後魔族若是要擴充手下,借機禍亂嶺山郡,也不該向如孫箬一般的弱女子下手,這簡直就是在白費力氣了。

完全摸不準路數的哮天犬隻覺一頭霧水。

“主人,你看這是?”

顯聖真君卻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孫箬身上,縱然發了狂,這個千金小姐也不是一群仆從的對手,在孫老爺連聲催促之下,此時此刻,孫箬終於被眾人合力按倒在地。

“你瘋夠了沒有!”

眼見著女兒的雙手被反扭在身後,腦袋也被摁在地上,似乎再也無法動作了,孫老爺突然狠狠甩開身邊護衛他的仆從,大步流星地衝上前:“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哪還有一點孫府小姐的樣子!我就是這麼教你養你的不成?!”

“……嗬。”

秀美麵容已經在地上蹭出了幾道血痕,孫箬卻半點也不在乎,竟硬梗著脖子轉了轉,掙紮著看向自己的生身父親:“怎麼?你教的養的貓狗突然不聽話了,孫老爺這是惱火得緊啊?”

孫老爺一怔。

緊趕慢趕追上來的孫夫人卻急聲呼喚道:“阿箬!”

她滿麵淚水,卻不自覺地偏頭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

“娘親慌什麼?我哪裡說錯了?”

孫箬下頜拄地,狼狽得沒有絲毫儀態可言了,她卻突然高高地扯開唇角:“這不是娘親自小就耳提麵教導我的嗎?弟弟不爭氣,抬進來的小妾卻隻多不少,倘若我再不乖巧聽話些,失了爹爹的心,我們母子三人在府中哪還有立足之地?除非趕在庶弟庶妹出生前,爹爹什麼時候突然便死了,那家產自然……”

“阿箬!!”

孫夫人臉色煞白地撲到地上,一把捂住了女兒的嘴,卻在下一瞬又驚呼著退後,掌心赫然多出一個入·肉·極深的牙印。

她吃痛地下意識護住手掌,看向孫箬的目光已經驚愕得近乎陌生,像是突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姑娘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兒。倘若是的話,那她們母女背過身的私房秘語,阿箬怎麼會蠢到當著孫老爺的麵說出來!

“說什麼孫府小姐……”

親生母親的鮮血染紅了孫箬的唇齒,她卻隻是睜著一雙黝黑的眼眸,就著這一點血腥氣,字字清晰地繼續道:“這些年,你們有誰問過我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我不過就是一隻聽話的貓狗,一件好看的擺設,拿出去博臉麵,放在家中討歡心,隻管做到你們吩咐我做的就好了,剩下的便通通是錯,是多餘,是不顧母親弟弟的處境,是丟了家裡的麵子。”

所以她在父親麵前從來乖巧,因為若是不夠討喜,回到房中的時候,便會迎來娘親一邊落淚一邊下著狠勁的責打。

所以她被未來婆母一眼相中,因為初次相逢時,她早已對婆母的喜惡了若指掌,所言所行皆是照足了孫老爺打聽回來的消息。

所以她明明與未來丈夫素未謀麵,對那個要相伴餘生的男子一無所知,夜夜忐忑難寐,可當著紅光滿麵的父親的麵,她還是露出一個羞怯的笑容,柔聲說著一切聽憑爹爹做主。

——所謂的“孫府小姐”,隻是一個擺在街邊的泥人,誰想要什麼模樣便要把她捏成什麼模樣。

“……你們可知道,從小到大,我有多少次想要離開這裡?”

孫箬一頓,直麵著父母雙親宛如見鬼般的神情,終於放聲大笑道:“又有多少次,我甚至想要一把火燒了這個地方!”

這一句話還未落地,孫箬身上原本收縮的魔氣幾乎是應聲爆發出來,比先前哮天犬所見的強烈數十倍不止,如同一個瞬息噴發的泉眼,極快地撲向四周。

哮天犬頓時麵上一緊!

而他的主人遠比他反應迅速,還不等哮天犬衝上前壓製,便看見自家主人衣袖輕揮,飄然得像是拂開了天上重雲,結界卻在眨眼間就籠罩住了孫箬,把她連同身上湧動的魔氣牢牢封鎖在內。

也正是魔氣一發一攏的短暫瞬間,在場凡人竟齊齊一震,額上已有冷汗滲出,無端端生出一股虎口脫險的慶幸與後怕。

連哮天犬都不由鬆出一口氣。

“主人。”

他看向顯聖真君,習慣性地等待命令——凡人身上的魔氣並非不能拔除,隻是說來慚愧得很,哮天犬自己沒有這個本事,便隻能仰仗主人了。可是,當他終於看清真君的神情時,哮天犬竟一下子有些愣住。

眼前是一片亂象的凡人府邸,近在咫尺的還有一個身染魔氣的女子,連哮天犬都已經心生不忍,更何況是素來仁厚的顯聖真君?

他滿心以為,此時的主人正該為孫箬、為與她一樣曾被擄走的凡女、乃至於為整個嶺山郡擔憂,而主人智計縱絕,應當早就想出了辦法,安排好了接下來所有的事情。

哮天犬已經暗自摩拳擦掌,做好了隨時出戰的準備。

而落進他眼底的這個顯聖真君,也確實是氣息平靜,似乎天大的難事都難不住他,隻是這麼看過去便讓人心生安穩。但哮天犬追隨真君多年,出於某種獸族本能,他直覺地意識到主人並非如表麵一般波瀾不驚。

——真君眉宇間的一點憂色,分明極輕極淺,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卻又厚重極了,像是一扇層層封禁的銅牆鐵壁,藏起了所有未曾說出口的話。

“……主人不要擔憂。”

這一刻,哮天犬不知道自己是中了邪還是發了瘋,竟脫口而出道:“三公主雖沒有與我們一處,但以她的本領,尋常魔族動不了她。”

——倒不如說,倘若敖灼願意大發慈悲,才是掉轉過頭放了魔族一條生路。

想起小魔頭從前的斑斑劣跡,醒過神的哮天犬簡直想要一口咬掉自己的舌頭。

他該不會是剛剛不小心中了招,被魔氣侵襲腦子了吧!不然怎麼會以為主人是在擔心敖灼,她那麼本事,哪裡用得著擔心!

神寵為自己的一時失言懊惱不已,卻沒有發現真君無聲間眼睫低垂,眸底神色便再也不可辨認。

“三公主自有分寸。”

顯聖真君輕聲道出這一句,得到答複的哮天犬更是巴不得把剛才的話吞回肚子,便自以為默契地略過了這一節。

——可心思單純的神犬沒有注意到,他的主人雖然給出了回應,卻沒有回答他到底是不是在擔心敖灼。

而嶺山郡外的深山之中,有人代替真君給出了另一個答案。

“……他當然會擔心你。”

一道聲音貼附在西海紅·龍耳邊,慢慢地、清晰地、篤定萬分地,仿佛是天經地義一般地告訴她:“你心上的那位真君那麼好,悲憫蒼生,胸懷天下,他怎麼可能不牽掛你?你癡纏他這麼多年,不也正是仗著這一點麼?”

“你心裡很清楚,你生在這世間,便也是生在了他的心上,他會一輩子待你好的。”

“隻可惜……”

那聲音與敖灼挨得更近了些,咬著她的耳朵,似要把每一個字都吹進她的識海,留下的印記卻直如刀刻斧鑿似的深刻,再不許她遺忘。

“隻可惜,他太上忘情決有成,待你再如何好,都不是在愛你。即便你堂堂真龍為他生了心魔,又如何?”

“敖灼啊。”

那聲音長歎道:“你明知道,顯聖真君這一輩子,從生到死,直到順應命運以身補天,魂飛魄散的那一天……”

——“也不會愛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