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1 / 2)

龍生心魔。

於四海敖氏而言,這四個字無異於天方夜譚。假如有誰膽大包天到敢當麵說出來,冒犯了敖氏真龍,搞不好還要吃頓苦頭。

敖氏一族傳承祖·龍血脈,秉天地清氣而誕,單憑這一身得天獨厚的骨血,世上便再沒有什麼生靈能比他們更清正純粹,直要將旁人通通比到了塵埃裡。再加上敖氏天生神骨,地位超然,即便是一輩子混吃等死也能與天同壽,成親之後更是要執掌一方水脈,堪稱是裂土封王了。

任誰來看,這都是無可挑剔的絕好出身,生來便坐擁所有,放眼望去儘是坦途,是早已注定的風光無限。

這樣的龍族,還能為什麼事什麼人生出心魔?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當真心境受挫了,但真龍靈力乃是世間邪魔的克星,隻要體內龍珠尚在,隻怕還不等心魔紮根,就要先一步被撲殺殆儘。

自開天辟地以來,四海敖氏繁衍至今,從不曾聽說過有哪一尾真龍墮魔。

直到西海敖灼降世而來。

這條紅·龍是天生的異數,力壓四海,逼得所有同輩乃至於四位龍王都不得不為之心驚。敖潤私心裡甚至想著,倘若有朝一日他這條老龍隕落了,那麼,比起三個兒子來,阿灼這個幺女或許才是接管西海的最佳人選。

——敖灼八百歲時,若非不想讓他們兄妹之間平白生出嫌隙,西海龍王差點就要奏請天庭,允準阿灼來日承繼龍王之位。

他連上奏的折子要怎麼寫都想好了。

可誰知道,也正是這麼一尾被寄予厚望的紅·龍,偏偏養出了敖氏千萬年來的第一道心魔。

而作為這心魔的症結所在,顯聖真君便第一個領教到了,究竟怎麼樣才是真正的西海“魔頭”。

“二爺……”

深山水岸邊,站在真君麵前的小姑娘依然紅衣豔烈,手中長劍更是猶如天火,靈氣熾烈得簡直不像是水族兵刃。哪怕她暫未出手,隻是這麼身姿筆挺地站在那,都如同一柄勢衝雲霄的絕世神兵,劍氣凜冽而澎湃,似是火海倒卷人間。

“……讓你見笑了。”

西海紅·龍眼也不眨地凝視著顯聖真君。

與這如同耗儘龍珠般節節攀升的法力毫不相稱,她的麵色並不如何詭異,連神誌似乎都是清醒的,還能自嘲地笑了笑,眼底甚至帶著幾分鮮見的溫柔,一旦褪去了平日的張揚,便深情得讓人心驚。

素愛紅裳的人明明是敖灼,可她這般看著真君的時候,卻像是一隻尋覓了一生的飛蛾,終於找到了一簇讓她義無反顧的火。

……不。

不對。

被敖灼驚住的哮天犬終於回過神,凝目細看,才確認那一點火光並不是他這旁觀者的錯覺,而是敖灼真的眸泛紅光,仿佛在眼底突兀地鑿開了一個血池,湧動的血沫不斷拍打在池壁上,隨時都要掙脫出來淹沒一切。

這、這分明就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了啊!

神犬悚然而驚。

一瞬間,繼懷疑自己引以為傲的嗅覺之後,他以為自己的眼睛也緊跟著出了問題!

這不是彆人。

這可是敖灼……是敖灼啊!

是哪怕四處為禍,也能讓人捏著鼻子認上一句“英雄出少年”的西海紅·龍!連顯聖真君都曾說過,等敖灼年歲再長些,倘若仙魔之間再啟戰端,水族統帥便該非她莫屬!

而與此相對的是,若敖灼墮了魔……

——會是整個敖氏乃至於天下水族都無法承受的重創!

想到這裡,哮天犬簡直是一身皮毛都要炸起來了!

“三公主!”

神寵著急得不得了,可是主人就站在身邊,沒有下令,他便不可能越過主人私自上前,隻能高聲道:“你這是怎麼了?可是一個人的時候遇見魔族,著了對方的道?”

話才出口,哮天犬便難得迅速地反應過來,他這完全是多此一問。

怎樣難纏的對手才能讓敖灼吃虧?

就憑那個隻能在凡女身上注入魔氣的魔族嗎?

根本不可能!

他和主人之所以直到日落時分才出來尋找敖灼,正是因為從孫箬爆發魔氣開始,就像是點燃了某根無形的引線,曾被擄走的凡人新娘竟無一不突然發狂。

——幾乎是主寵二人才走出孫府,便感知到另一股同樣的魔氣遙遙傳來,如此接連不停,時機之準竟仿佛有人在幕後掐算。而先前便說過了,哮天犬自己沒本事替凡人拔除魔氣,顯聖真君便隻能單槍匹馬,逐個解救這些無辜受害的女子。否則凡軀脆弱,多被魔氣侵蝕一刻,便多一分的危險與後患。

如此便耽擱到了黃昏。

而這一個白日走下來,哮天犬已經見過許多麵目猙獰的凡女,也聽過她們聲聲泣血的哭嚎,似乎每個人心中都自有一番悲苦,或是父母不慈,或是手足不睦,或是姻緣不幸。就算是尚算和美之家,那些姑娘也依然歇斯底裡地發著瘋。

畢竟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哪有什麼人能當真事事圓滿?

哮天犬便眼睜睜看著一個美貌姑娘親手絞碎了嫁衣,紅布之上,交頸的鴛鴦身首分離,雙飛的彩蝶各自折翼。

“……他如今喜歡我,願意娶我,可等我老了,醜了,他……能否待我如初?”

“色衰愛弛啊……”

“……或許不到我鶴發雞皮的那一天,他便要另覓新歡了……到那時,他佳人在側,我卻年老醜陋……”

“我又該怎麼辦!”

這一句話落地時,若非顯聖真君發覺不對,及時出手阻止,這已經魔氣纏身的姑娘險些就要手握剪刀,衝出門去和未婚夫婿搏命。

哮天犬在旁邊已經看得愣住了。

便是他再不通人事,也能發現目前的情況有些不對,就好像這些凡女曾有過的所有不滿、怨憤,乃至於根本不知道會不會實現的擔憂與猜測,都突然變成了滔天恨意,將她們刺激得失去神誌,凶·性·大發。

並非家家都能像孫府一樣人手充足,可以壓製住發狂的孫箬,屆時,這些凡女一旦失去控製,在嶺山郡四處亂闖……

哮天犬暗自倒吸一口涼氣。

“主人,這魔族好生陰險,心思也歹毒,絕不能就這麼放過他!”

等顯聖真君幫最後一個凡女拔除了魔氣,哮天犬便義憤填膺地嚷嚷起來,言語之間滿是鄙視。

在神犬看來,這個魔族一定是自知不敵,所以儘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自己躲在幕後,卻妄想讓嶺山郡的百姓自相殘殺,進可坐享其成地飽食凡人血肉,退可如現在一般拖延時間,用一早打進凡女身上的魔氣拖住顯聖真君的腳步,自己才好趁機逃走。

“等抓到了人,我非要讓他知道知道厲害!”

哮天犬氣得直齜牙,心裡卻更不把對方當回事了,深感此等鼠輩都不用麻煩主人出手,但凡捕捉到一點蹤影,神犬大人便能把這魔族捉拿歸案!

就連出城尋找敖灼的時候,他也是沒好氣多過擔憂,腹誹著小魔頭怎麼就是不肯消停,身上頂著障眼法還到處亂跑,把氣息遮擋得半點不露,難道生怕彆人找到她嗎?!

但滿心憤憤的神寵哪裡能想到,不過一個白日未見,重逢時的敖灼居然已經如同那些凡女一般,手持利器,魔氣橫生。

看著她宛如凝血的眼眸,哮天犬腦中嗡鳴一陣響過一陣,隻覺這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荒誕可怖的場麵!

“誰能害你至此!”

令他驚駭欲絕的罪魁禍首卻隻是笑。

“我原本也想著,天下之大,便是數遍仙魔妖鬼,又有幾個害得了我。”

天資縱絕的紅·龍語氣淡淡,卻低頭看了看自己,隻見原本如火的靈力裡已經漸漸滲入了暗色,這便代表她身上的魔氣遠比那些凡女更加濃重,此刻就已經鑽入了丹田。

或者該說,是她潛藏多年的心魔終於失去壓製,一股外來魔氣便趁機與之相融,直至徹底破土而出,開始逐步侵蝕她的本命龍珠。

敖灼看著看著,便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

“果然……還得是我自作孽。”

她輕輕抬眼,目光重又落回到顯聖真君的麵上,歎息著才能補完後一句:“二爺,你這道情劫,可真是不好過啊。”

冥冥之中突然響起一陣大笑。

“求不得,放不下,分明近在咫尺,卻又永遠天涯相隔。敖灼啊,你要如何才能過得了?”

那聲音遊蛇般從心底盤旋而上,鱗片所過之處,仿佛一寸寸穿透了敖灼的身軀,借用她的眼眸貪看著她求之不得的真君。

“你瞧,你都這般模樣了,他看著你也沒有半點嫌棄呢,連三尖兩刃刀也暫未出鞘,想來正苦苦思索著怎麼救你回頭。”

那聲音讚歎著:“他可真好啊。”

“……誰讓你這麼好啊。”

敖灼便跟著再笑歎一聲:“叫誰能舍得放手?”

“……”

顯聖真君突然抿緊了唇。

他千百年來長居真君殿,過慣了清淨日子,卻不是什麼少言寡語的人。其實正好相反,真君溫和疏朗,相處起來便格外舒服,是三界出了名的交遊廣闊,常與好友徹夜長談,煮酒論道。

可他今日確實是少見的沉默。

從敖灼離開客棧起,到他一路搭救眾多凡女,再到與敖灼兩相對峙,顯聖真君幾乎是在惜字如金。哪怕敖灼以如此模樣出現在他麵前,真君也還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直到迎來西海紅·龍這一聲笑歎。

哮天犬直被她歎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敖灼將要墮魔與自家主人有什麼關係,怎麼就扯到了情劫上頭——敖氏真龍生而為仙,修行起來可從沒有“劫數”一說。

“……我原先與你說,你資質絕佳,清氣在骨,遇上什麼關隘也不要怕,隻需舍棄無謂執念,便能有舍有得,絕沒有你破不了的劫數。”

默然半晌的真君卻突然開了口。

他語氣平靜,卻深深看進敖灼的雙眼,聲音輕得幾近痛惜:“……為何不聽我的話?”

敖灼一挑眉,竟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八百歲生辰,你為我占命作賀,但無論如何也不肯告訴我結果,後來又時常勸我專心大道。我那時便想著,不知道二爺是卜出了何等駭人的大劫,才會擔心嚇著我這膽大包天的小魔頭。”

敖灼眼底悠遠,似乎回想起了什麼往事,一時笑容更深。

“原來,是要應在今日啊。”

那時,“阿緋”終於要離開被她禍害了七十載有餘的真君殿,回西海舉行成年禮。因她自以為將要變成大人了,便提前與顯聖真君打了個招呼,讓他抓緊時間做好準備。

“雖然也沒有幾條龍趕著成年就成親,但往後我再與二爺說些心裡話,總不能還被當成孩子話了吧?”

她對此事積怨已久。

因為西海紅·龍誕生之時,恰好正是顯聖真君道心大成之日。

彼時武王伐紂功成,定都鎬京,楊戩身為克殷功臣,一路親見社稷興衰,百姓疾苦,將朝代更迭之下的累累白骨記在心上,又將新朝建立後欣欣向榮的光景看在眼中,終於參透何為太上忘情。

他拜入玉鼎真人門下時,天生異象,已經讓人津津樂道了許多年。可誰能料到一朝功法圓滿,還能鬨出比這更大的動靜,竟引動三界靈氣翻卷,人間枯木逢春,山川震動,連四方水脈都在歡呼雀躍,敖氏真龍險些就要壓製不住。

也正是這般天地共賀的時候,廣袤深海之中,突然傳出了一聲稚嫩的龍吟,氣息衰微得幾要夭折,卻又紅鱗如火,灼人眼目。

這便是來日禍亂四海的小魔頭。

西海紅·龍尚在繈褓之時,顯聖真君已經名揚天下,無論法力抑或閱曆,都不是敖灼短時間內能相提並論的。雖然真君從不擺什麼前輩高人的譜,但每一次被還未長成的龍女告白了,就算明知道她所言句句真心,也還是有些說不上來的赧然。

敖灼發現了,隻是沒有戳破。直到八百整壽將滿,她將要離開真君殿的前一日,才終於告訴真君,讓他以後再不要把她當做小孩子了。

顯聖真君哭笑不得。

一門心思惦記著這種事,臨走之前還專門來放話,在他眼裡可不就是小孩子麼。

“……真龍成年是大喜事,我備好了賀禮,不過,其中一件稍稍有些特殊。”

真君想了想,乾脆說出早就準備好的腹稿:“若是阿緋不嫌棄,楊戩便冒昧一試,看看你來日執掌何方水脈,怎樣功照千古。”

——看看她日後可會惹出大禍,這般脾氣,可不要平白就踢著哪塊鐵板;最重要的是,得看看她是否姻緣順遂,未來夫婿到底是哪家仙君。

顯聖真君實在是有些擔心敖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