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2 / 2)

“戰局焦灼,暫時誰也奈何不得誰。不過有你主人坐鎮,天族雖然沒有討得便宜,姑且也沒有輸得太慘。”

哮天犬瞪大了眼睛,用與敖灼一樣的姿勢仰起頭,視線也儘量落在同一個地方。可是除了結界堅固,星河浩瀚以外,他再沒發現彆的什麼了。

“三公主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還是在隨口哄我啊?”

“天機不可泄露。”

敖灼似乎是故作高深,慢悠悠地送了他六個字。

哮天犬很是氣結。

隻是過了還沒有兩日,這狗兒突然就火急火燎地跑過來,圍著敖灼邊轉圈便說話,一個勁兒地追問著:“三公主是有什麼占星秘術不成?剛剛主人的傳音符到了,向我詢問三公主的近況。我也特意問了問戰事如何,居然與三公主之前說的分毫不差!”

哮天犬完全不知道,自己剛剛不經意間說漏了什麼,也不知道西海小魔頭聽到其中一句話時,突然便挑了挑眉。

神寵隻是自顧自地興奮著。

“如此本事,三公主能否教教我啊?我也想學!”

敖灼看得出來,哮天犬這般手舞足蹈,未必就是因為她說中了前線戰局,隻是怕她沒了顯聖真君的陪伴,一個人被囚禁在真君殿裡煩了悶了,才故意耍寶逗樂。

“……這可不行。”

西海紅·龍便配合著搖了搖頭,為難道:“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我還指望著多吊吊你的胃口,讓你下次再替我買些人間話本回來呢。”

“好說好說,隻要三公主肯教,我給您搬個書局上來都成!”

敖灼莞爾一笑。

而見她展顏,哮天犬才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在心中有些不確定地想著,這算不算是完成了主人在傳音符中的囑托?

“她原本極愛熱鬨,如今長久不與親友相見……我也不在,隻怕她要孤單。”

“若是可以,你便想想辦法。”

——“……讓她開心些。”

顯聖真君這短短幾句話,可是把傻不愣登的神犬為難壞了。

他實在不是哄人開心的材料,沒這經驗也沒這腦子,常常抓耳撓腮也還是一籌莫展。

好在數百年的幽禁,似乎已經磨平了敖灼的棱角,竟讓西海小魔頭都比從前好相處了許多,有時候看著哮天犬愁眉苦臉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幸災樂禍還是怎麼的,她竟然也真的願意笑上一笑。

哮天犬便以為自己摸準門路了!

他與敖灼已經相處了很久,從前也被這天資卓絕的紅·龍狠狠打擊過,自覺什麼丟臉的樣子都被敖灼看全了,如今在她麵前反而挺豁得出去。

左右也沒彆的招數可想,哮天犬一咬牙,一跺腳,乾脆今日摔一跤,明日撞個門,後日乾脆化出原形,任由西海紅·龍擼一擼他的黑色犬耳。

——花樣很是百出。

到後來,敖灼與真君傳音的時候,都忍不住想要追問:“二爺可是給哮天犬下了什麼死令?”

這一句話裡,神寵有多努力便已經呼之欲出了。

靈光閃爍的傳音符文裡,顯聖真君略微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很是和煦地問她:“那三公主開心了麼?”

敖灼斟酌了下,誠懇道:“……還行?”

顯聖真君一下子笑出了聲。

不同於哮天犬,他與敖灼傳訊時,幾乎不會主動提及仙魔大戰。幽居昆侖山的敖灼好像對此也並不關心,至多問一問他們四海敖氏有誰上陣,是否受傷。

真君便耐心地一一告知。

但是他鮮少說起自己,既不談論戰場上的凶險,也不會抱怨自己一邊支撐著真君殿的本命結界,一邊與魔將搏殺,究竟會不會力有不逮。

楊戩從不肯讓彆人為他擔憂。

敖灼便也不說。

就好像仙魔大戰打了許多年了,她一次都沒有問過真君,當年出征之時她送上的那個乾坤袋,除了日常所需的零碎,真君有沒有翻出過一塊赤紅色的玉玨?是把那玉玨戴在了身上,還是任由它在暗處蒙塵?

敖灼也沒有告訴過真君,其實那玉玨是一方法寶,是她剜了自己的逆鱗化出來的護身法器,裡麵藏著敖灼的一縷神識,還有嶺山郡之戰真君滴落的心頭血。

那是西海紅·龍一生隻得一件的逆鱗結。

敖灼自然與它互有感應,也知道真君找到了它,曾捧在掌心看了許久,最後卻還是放回乾坤袋,再把那袋子好生收在懷中,從此再也沒有取出來過。

——他沒有戴上。

所以敖灼不必多問。

每次的傳音裡,她都隻是問一些日常瑣事,比如真君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還曾突發奇想地好奇過,神仙打架,個頂個的不老不死,該不會壓根就沒有夥頭軍的配置吧?

“隻讓打仗,不給吃飯?”

這麼慘無仙道的麼?

“倒也不是如此。”

顯聖真君隻能哭笑不得地替仙族大軍正名:“戰場廝殺,法力損耗過劇,總是要補回來的。魔族剛有所動作的時候,各家洞府便已經貢上各色靈物,灶神星君領人做了,再分發給將士們。”

敖灼便恍然大悟道:“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看來這道理放諸三界皆通啊。”

顯聖真君被她這一詠三歎的語氣逗笑了,剛想說些什麼,便聽到那邊的西海小魔頭似是一時嘴快,緊接著就說了一句:“有機會,我倒也想嘗嘗仙族夥頭軍的手藝。”

“……”

兩個人突然同時陷入沉默。

軍帳之中,顯聖真君突然輕輕擱下了筆,將尚未完成的布陣圖也放到了一旁。

他是真的不得空閒。

眾仙皆知,太上忘情訣乃是驚天絕世的功法,楊戩修煉有成,便是數一數二的戰力。且他足智多謀,成名之戰便是武王伐紂,讓楊戩建下不世之功,在眾多前輩高人麵前也未見失色,自此威震三界。

仙魔大戰是波及蒼生的浩劫,顯聖真君又是這般絕無僅有的人物,豈有閒置的道理?

——所以自他離開昆侖山後,數十年間,也未曾回去過一次。

就連與人傳音片刻,都可以說是忙裡偷閒了,常常是一邊說著話,一邊手中還要忙些軍·務,唯恐下一瞬戰鼓催響,他這邊的一點耽擱都要影響戰場大局,連累同袍。

但此時此刻,即便是顯聖真君也知道,自己暫且不能一心二用了。

“要勞煩三公主再等等。”

真君溫聲安撫:“等我天族取勝,楊戩便邀灶神星君去昆侖,請他露上一手。”

“……哦?”

敖灼笑了笑:“那二爺可得更用心些,早日帶著灶神凱旋,也好讓我早日解解饞蟲。”

她這回應實在很不靠譜,仿佛仙魔二族抵死相拚的大戰,在西海紅·龍的眼中,還比不上灶神星君的一桌好菜來得要緊。

顯聖真君卻點了點頭。

他望著帳外的無邊夜色,遙想著昆侖山的萬千繁星,還有星空之下夜夜難寐的西海紅·龍。

“……好。”

真君輕聲應著:“我早些回去。”

哪怕是尚未成仙的時候,楊戩作為凡人,也向來一言九鼎,從不肯失信於人。

可他唯獨騙了敖灼。

舊傷未愈,接連征戰,即便是身負太上忘情決,也經不起如此消耗。何況魔族新君確實法力通天,用兵詭譎莫測,是他一生未有一遇的勁敵,哪怕是鼎盛之時,真君也不敢妄言能輕易取勝,更何況他如今傷勢沉重。

甚至早在上書請戰的時候,楊戩便已經隱隱有了預感,這一場,就算最後贏的是天族,曾經戰無不勝的顯聖真君也要敗了。

——因為他回不去了。

所以臨行之前,顯聖真君看著送上乾坤袋的西海紅·龍,才會喚出那一聲“阿灼”。

他一生都沒有這麼喚過她的名字,不願死後還要把這個遺憾留給她。

西海紅·龍,是一個為他痛了苦了千百年,什麼樣的劫難都受過了,時至今日都還不肯放棄他的傻姑娘。

楊戩想要與她好生道彆。

再沒有第二個人的大帳中,顯聖真君伸手撫上懷中的一處,隔著衣料摸了摸那精致的乾坤袋,終於極輕極緩地歎了口氣。

——真君不曾沾染過私情小愛,敖灼送上那方赤紅玉玨,背後的心意太過貴重,他既然不能以情相報,便不能貿然收下。

所以,乾坤袋上已經被真君施了術,等他身死魂消的那一日,便會自己回到敖灼的身邊,把那玉玨送還給她。

“……到那時候,還希望你不要太難過。”

顯聖真君在心中默念著:“願你早日解開心結,為這玉玨尋得真正的主人,夫妻二人和美平安,一生順遂。”

從此以後,再不要想起楊戩這個人。

他死得其所,痛哉快哉,不該惹你傷懷,更不需你用餘生銘記。

“……天道在上……”

屍山血海之中,一身銀甲的顯聖真君握緊三尖兩刃刀,讓這本命法器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他依然站得筆直,也依然冷靜從容,對麵是將要與他殊死一搏的魔族新君,這麼近的距離下,真君卻覺得對方的麵容有些許模糊。

泊泊湧動的鮮血,不止浸透了真君的鎧甲,也在迅速帶走他所剩不多的體溫。

——在此之前,誰能料到身負天下生機的顯聖真君,也能與人血戰到法力幾近枯竭的地步?

真君清楚地意識到,這一戰,無論是勝是負,應該都是最後了。

“若楊戩這一生,所經所行,當真積攢過什麼功德……”

他突然抬起手,隔著被血染紅的已然殘破的鎧甲,最後一次撫了撫懷中完好無損的乾坤袋。

“……還請儘數交予一人。”

三妹有寶蓮燈相護,哮天犬依然能長留真君殿,同門好友各有歸處,擬定的布陣方略已經交由西海大太子,他也是四海出了名的戰將,想來能帶領同袍取得勝利。

而魔族新君自有楊戩對付。

即便不能與對方玉石俱焚,但拚著死前一口氣,他總能讓魔君敗退,千萬年間再不能興兵作亂。

蒼生萬物便得以休養生息。待到歲月輪轉,滄海換過桑田之後,又該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如此,顯聖真君才不算辜負了“補天”之訣。

他走到如今,絲毫未曾吝惜過自己,終於也再沒有什麼能做的了。

——隻除了一件事,一個人。

“……隻求西海敖灼……”

肉身成聖之後,性命將儘之時,楊戩第一次向天道無聲請求著。

——“年年歡喜,歲歲無憂。”

這八個字終於在他的心中落了地。

真君緩緩斂起眉目,收起了最後一點惦念與柔軟,也用儘了最後一點力氣,將三尖兩刃刀指向對麵的魔君。

魔君便輕輕一挑眉。

“本座的對手,可不應該是你。”

他分明也在真君手下傷得極重,隻這一挑眉,便有蜿蜒的血珠順著他的眉尾不停滾落,將將隻說了一句話,便忍不住連聲嗆咳,讓他口中的每個字似乎都裹滿了血腥氣。

魔君卻半點也不在乎。

他甚至是帶著滿身血氣,向著天地,向著令他血脈沸騰的某一處,向著隻有他這魔君自己才知道的那位命中注定的死敵,冷笑著呼喊:“堂堂龍主,總不該是怯戰的鼠輩!”

——“你還要讓本座等到什麼時候!”

這一句斥問,幾乎要響徹寰宇。

臨死尚且不懼的顯聖真君卻陡然神色一變。

他迅速抬手按向鎧甲,似乎想要阻攔什麼。

無奈楊戩重傷在身,法力匱竭,那一點紅光像是終於找準時機欺負他似的,突然從真君的懷中飛出。隻見赤紅玉玨懸停在半空中,像是劃破暗夜的第一道天火,又像是一顆鮮活跳動的心臟,靈氣充盈,呼吸之間便化出了一副身軀。

——眉目無雙,紅衣如火。

“勞魔君久候。”

紅衣美人像是一陣風,一朵雲,落地時姿態輕盈得過分,仿佛根本沒有重量。她自己卻若無所覺,隻是向魔君敷衍地福了福身,問了聲好。

“西海敖灼,這便前來應戰了。”

話落之時,竟有海水湧動之聲自四方翻卷而來,仿佛天下水脈都在為龍主呐喊助威。

“……還算過得去。”

魔君沒有立時應答,隻是上下左右地打量著紅·龍,挑剔半晌,才勉強滿意似的點了點頭。

“以自身龍鱗作引,渡送身軀,再化入元神,至少占得住‘新奇’二字了。”

敖灼便眯了眯眼眸。

“多謝魔君誇獎。”

這一問一答之間,西海紅·龍與魔君沒有絲毫的劍拔·弩·張。若是旁人聽了,或許還會覺得這魔君好生熟悉西海敖氏,隻這一眼,便看穿了敖灼的招數,一開口就能道破,仿佛知己老友一般。

——要知道,即便是將赤紅玉玨貼身收藏了幾十年的顯聖真君,也不知道那是敖灼的逆鱗結。

但西海紅·龍毫不意外。

此時,她與這魔尊麵對麵站著,明明身負天眼的人是被她擋在身後的顯聖真君,可敖灼這麼抬眼望過去的時候,幾乎不用細看,本能就已經在急不可耐地告訴敖灼,這位魔君真身為何,他的傷勢是輕是重。

就像是渾身上下的每一塊骨頭,每一條經脈,乃至於流動的每一滴血液,都叫囂著要與眼前這人不死不休,找準了弱點就要撲上去一口咬住,哪怕是死了,也是要與這人同歸於儘。

這感覺奇怪極了。

殺意猛烈得近乎失控,似乎生吞活剝也不能解恨,卻又如同了解自己一般了解對方,一眼之間看穿所有。

西海紅·龍在心裡咋舌。

——清濁二氣,天生死敵。

原來竟是這般的感受啊。

一瞬間,敖灼看向魔君的眼神太過複雜,簡直顯得有些微妙了。

對方看她時也是一樣。

他二人這樣對峙而立,一招未出,一劍未動,卻仿佛有山河日月都碎裂在他們之間。凝望著彼此的時候,僅這一點不遠不近的距離,卻好像容得下三界六道,四海八荒。

“……也是巧了。”

敖灼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麼。

“我真身是一條紅·龍,魔君卻是一尾鳳凰呢。”

“龍鳳龍鳳,龍在上。”

她麵上帶笑。

“鳳在哪兒?”

一瞬間,對麵的魔氣逆卷衝天,遮蔽日月,蒼穹之大再無一點光芒,似乎整個天地都陷入一片黑暗。

真君的眉頭皺得更深。

可他沒有說話,隻是暗自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把三尖兩刃刀攥得更緊些,再用這一副遍體鱗傷的身軀走上前來。

——然後,把敖灼護在了身後。

西海紅·龍的眼前,便沒有了魔君,沒有了戰場,沒有即將到來的逃不開的死鬥。

隻剩下一個顯聖真君的背影。

清俊,挺拔,像是撐起天空的連綿山脈,也像是翠草生花的無邊闊野,讓每一個被他護在身後的人,都再安心不過了。

——顯聖真君此人,才是這世間最堅不可摧的防線。

他多好啊。

哪怕敖灼這麼貿貿然地闖過來了,還投機取巧地突破了他的本命結界,攪合進這場事關天下蒼生的戰事,顯聖真君的第一反應也是要護著她,保住她。

……他多好啊。

以顯聖真君的才智,單憑剛才的幾句話,猜也猜得到,究竟誰才是真正要與魔君一戰的人。

此時敖灼已經到了,撐到這般地步的真君便可以功成身退,把戰場留給這對命中注定的死敵。

楊戩早就做儘所有能做的了。

可他走到敖灼身前的時候,依然沒有絲毫的猶豫。

“……你多好啊……”

凝望著這個背影,西海紅·龍突然上前一步,用額頭貼了貼真君不曾彎曲的脊梁。

顯聖真君一頓。

卻聽得身後的敖灼又笑著說了一句:“若是你肯把我放在心上,永遠不要丟出去……那就更好了。”

這也是西海紅·龍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