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2 / 2)

敖玉:“……”

這就很沒有手足情了。

他們兄妹在那邊言笑自如地交接白龍,聽得西海龍王額頭青筋亂跳,被龍後悄悄掐了一把腰間軟肉才勉強沒有吼出聲來。

等小祖宗轉過頭來的時候,西海龍王便板著臉,一如從前的每一次一般,沉聲叮囑道:“顯聖真君既是要閉關,你去了便不要搗亂,左右他也不是沒有出關的時候,你安生與他話彆也就是了。”

“……話彆自然會有,安不安生不能保證。”

小祖宗麵上神情不變,不顧父王眼見著要轉陰的臉色,若無其事道:“萬一我舍不得他一個人孤單,與他一起閉關幾百年也不一定。”

被大太子拎在手上的敖玉頓時慘叫起來:“我不準!阿灼你聽見了沒?我不……唔唔唔!”

敖灼看也不看被二哥捂住嘴的雙生兄長,頭一偏避開西海龍王要敲下來的手,湊到龍後身邊做出一副要說悄悄話的樣子,聲音卻沒有刻意壓低:“阿玉真是越長大越不可愛了。我不在的日子,母後若是閒來無聊……”她像是思索了一下用詞,最終懇切道,“嗯,辛苦一番,給我變個弟妹出來解悶也好。”

西海龍後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不著調的女兒:“胡說八道。”她捏了捏幺女的臉頰,疼愛之意便已經呼之欲出,“有你三個哥哥和你,還不夠我操心呀?”

“唔,但我看父王還是挺老當益壯的麼……”

“……敖、灼!”

伴隨著西海龍王咬牙切齒的怒吼,敖灼立刻往後一退,目光如水般浸潤過雙親與兄長,然後飛快地行了一個禮權做道彆。她在西海的時候一向不講究這個,突然來這麼一下,果然把西海龍王都唬得愣住了。

也正是趁著這時機,出奇製勝的小祖宗轉過身就要跑,騰雲而去前,還沒規矩地背對著他們揮了揮手。

“彆動手,我自己滾還不行麼?”

小祖宗身形纖細,仿佛隨手一攬便能折斷她的腰肢,可漸行漸遠時,卻像是要在天地之間撐起一道旁人不可見的支柱,連留給家人的背影都顯得傲骨錚錚,筆直又挺拔,至死也不肯彎折。

而她用這個背影道彆,沒正形地說著:“無法無天三公主,這就出去為禍四方啦。”

——說出這句話之後的五十年,一千六百歲的西海紅·龍因私自降雨,罪犯天條,引致天帝欽降諭旨,奪其公主封號,囚於歸墟穀的萬丈海牢,此後餘生困於方寸之間,再不得出。

這道天旨傳到四海的時候,整個敖氏都陷入一片茫然的死寂。

誰也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是,西海小祖宗向來是作亂的好手,上能私闖昆侖山,下能殺進酆都城,聽上去就該是天上地下第一魔頭。可真正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阿灼再如何耍性子,都不曾忘記自己生而為龍。

她知道自己是敖氏的公主,哪怕是素未謀麵的水族,阿灼照拂起來都很儘心。四海雖然被她鬨得雞飛狗跳,但即便是她一人一劍打遍族中上下的時候,每每比試完了,阿灼還是會與族人拆解分說,教導起來半點也不會藏私——說出去外人都不會相信,可四海與她同輩的龍族,幾乎每個人都受過小祖宗的指點。

好事者可以嘲笑西海敖灼苦戀真君,可以罵她不知矜持,丟了四海真龍的臉麵……所有的指摘都源自於她曾經的愛而不得。

但是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敖灼不配為龍。

她是四海曠古未有的奇才,是仙魔大戰再臨時足以統帥天下水族的將領,是哪怕有朝一日四位龍王隕落了,隻要有她在,敖氏一族便絕不至於群龍無首的頂梁柱。

她是四海敖氏的心頭肉。

——阿灼從來都很清楚自己的分量,所以再怎麼鬨騰都會留足了底線,絕不可能讓人踩著她去尋四海的麻煩,也不肯讓敖氏隨隨便便就為了她與人結仇。

如今這道天旨一下,四海敖氏名聲尚且事小,合族為她反上天庭才叫事大!

以阿灼的聰慧,她不會想不明白這一點。

那她為何還要明知故犯?!

看著被天庭仙官押解回龍宮的小祖宗,齊聚西海的族人一時之間竟個個啞然了,驚愕震怒得太過,居然想不到要如何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天帝允我回來叩彆親長。”

倒是一身白衣的敖灼自己相當冷靜,未曾顯露一點頹喪之色,先請敖摩替她招待那位仙官,再請四海龍王龍後移步後殿,與她單獨一敘。

“要是我撐不住哭出來了,可不能讓諸位兄姐看笑話。”

她用一如既往不著調的理由請走了八位長輩,還能笑著與押解她的人寒暄:“仙官稍待片刻。”

從明發天旨的那一刻起,西海紅·龍便再不是敖氏公主。那仙官卻還是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個禮,像是毫不擔心敖灼會不會趁機逃走,也不想去探聽她到底是有什麼秘密,不止要避開他這個仙官,連其餘敖氏族人都不能旁聽,竟隻肯與龍王龍後交代。

——鬆懈得簡直不像押送犯人。

確切地說,隻派一個仙官來押解大名鼎鼎的西海紅·龍,還是要把她送回四海敖氏齊聚之地,這本身就已經是在說明什麼。

旨意是天帝下的,刑罰也是天帝判的,這仙官自然也是天帝的人。

他這般態度,難道是天帝事先吩咐過什麼嗎?

西海大太子看著這天庭仙官,暗自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住自己翻騰的思緒,才能與一旁的二太子交換過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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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宮後殿。

“啪”地一聲脆響炸裂在西海紅·龍的腳邊,她低頭看了一眼那四分五裂的杯盞,再抬頭看看麵前臉色鐵青的西海龍王,一瞬間,居然有些後悔自己沒有把那仙官也拎上。

起碼有外人在,她父王多少還有些顧忌,氣得再狠也不至於朝她扔杯子啊。

長到一千六百歲才被親爹第一次動了真格的小祖宗默默歎氣,想了想,決定還是先發製人吧。

“阿玉呢?”

她任由四位龍後把自己包了圓,趕在誰都沒有開口前,搶先道:“我還以為,我一進門他就要動手劫囚了。”

除此之外,差不多所有族人的表現都如敖灼所料。

比如東海五姐姐,麵色蒼白得嚇人,眼睛顯見著都已經哭腫了,看到敖灼的第一眼還是有淚水簌簌滾落。要不是被東海大哥哥攔著,隻怕當著仙官的麵就要撲過來抱著她,當場帶著敖灼上天求情也說不定。

——連敖清那樣的性子,都要被她逼成反抗天庭的逆賊了啊。

小祖宗彎了彎唇,也不知道該不該為自己的“豐功偉績”感到驕傲。

見她一副全然不把刑罰當回事的樣子,西海龍後抿著唇忍了又忍,卻還是忍不住一把攥過幺女的手,力道緊了又鬆,鬆了再緊,幾乎是抖著聲音回答她:“阿玉鬨得厲害,你父王怕他惹禍,暫且將他關在寢殿了……”

——其實正如敖灼預想的一般,消息傳到西海,第一個發瘋的便是她的雙生哥哥,敖摩敖昂兩位兄長合力都壓製不住,最後是西海龍王親自出的手,這才封住了已經失去理智的敖玉,沒有在事情未明前就先走到最壞的一步。

小祖宗是什麼樣的腦子,隻聽龍後說了這一句,便已經想通了前後關竅,居然還頗為欣慰地感慨起來:“這麼一看,阿玉倒確實用功了,有進步……”

“敖灼——!”

西海龍王怒不可遏的吼聲如驚雷般忽然炸響,突兀地打斷了敖灼的不著邊際,連龍後握著她的手都下意識地顫了顫,仿佛隻是聽到幺女的名字,都要忍不住心頭的劇痛。

恍惚之間,浮現在敖灼眼前的是五十年前的西海龍王,她打趣這位龍族老父親寶刀未老,或許能讓她這幺女也當一次姐姐。那時候,敖潤也是這樣咬牙切齒地喚她,比起女兒,更像是在叫什麼不共戴天的仇敵。

五十年啊……

足夠讓人間的垂髫小童變成兒孫滿堂的年邁老者。

可是於神仙而言,道心被破的顯聖真君卻依然閉著險象環生的死關,敖灼握著他不肯收下的赤紅玉玨,同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攔在真君殿外,寸步難入,竟隻有隔著禁製與殿裡的哮天犬大眼瞪小眼,寄望從這神寵的身上多少探知他主人的安危。

可哮天犬甚至不知道,真君這一次的閉關有多危險。

兩相一對比,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小魔頭頓時覺得更難熬了。

她差點在真君殿外蹲成望夫石,任憑誰來勸都不肯離開,敖玉軸勁兒上來要把妹妹扛在肩上帶走,還被阿灼反過頭又盤了一頓……

西海紅·龍就這麼守了顯聖真君五十年。

到最後她之所以離開昆侖山,與其說是自己願意的,還不如說是不走都不行了。

可放眼三界,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才能讓小祖宗心不甘情不願卻不得不做?

乃至於是前腳離開真君殿,後腳就要把自己送進歸墟穀?

麵對把自己愛若珍寶的敖氏親長,敖灼眼眸低垂,突然從龍後那裡抽回了手,一撩衣角就要跪下。南海龍王見狀就是眼角一跳,忙著送出一道靈力,將她腳下碎裂的杯盞化於無形,這才沒有讓小祖宗跪在一地碎片上。

“敖灼請罪。”

除了千年一次的祖·龍大祭,敖氏子孫皆需麵向歸墟穀叩拜以外,一千六百年裡,這是西海紅·龍第一次屈膝俯首。

她換下了素愛的紅衣,一身素白跪在那,從來挺直的脊梁彎了下去,淒寒得仿佛即將被凍結的溪水。

四位龍後見不得她這個樣子,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攔。

“不準扶她!”

東海龍王斷然冷喝,神情沉冷至極,心口卻劇烈起伏了片刻,像是勉強壓製了什麼,才能堪堪維持住自己的理智。

“這般不肯珍惜自己,明知親人愛重也要辜負,讓她跪一跪又如何?我們養她長大,莫非還受不起嗎!”

殿中便一時無聲。

西海紅·龍卻不為所動似的,自顧自地叩首下去,額頭磕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一下沉悶的聲響去打破沉默。

“帶累敖氏名聲,平添龍族汙點,敖氏愧為西海龍女。”

“誰要聽你說這些!”

年輕時脾氣極烈的北海龍王終於忍耐不得,一聲爆喝出口,仿佛要直接掀翻西海龍宮的廡殿。

“你好端端地做什麼私自降雨!那郡守私改群山龍脈,本就該有天罰,你胡亂插手是逞什麼能!”

“……因為非插手不可。”

西海紅·龍抬起頭,看向被她一句話噎住的叔父,頓了頓,竟無可奈何似的笑了笑:“嶺山郡的龍脈底下,埋著一截初代魔尊的遺骨。今日我若是不管,來日想管隻怕都難了。”

話音未落,偌大一個後殿,似乎連呼吸聲都突然消失不見了。

隻有獨自跪在地上的西海紅·龍,像是完全意識不到自己說出來的消息有多駭人聽聞,依然不緊不慢道:“昔年祖·龍與魔尊死戰,搏鬥之中,魔尊一截斷骨遺落人間,恰好就在今日的嶺山郡……”

這東西原本不該瞞過敖灼的法眼,畢竟當今世上,再不會有誰比她更熟悉龍族始祖與初代魔尊的氣息了。

但很難說是機緣巧合,還是天命有意作弄,這截遺骨是祖·龍屈尊降貴親口從魔尊身上咬斷的,上麵殘存的鴻蒙清氣原本稍遜於濁氣,但架不住後來剛好被埋在龍脈之下,得靈力加持,一正一負,居然剛好為零了,誰也壓不過誰,要命的兩相平衡之下,竟讓這東西泄露不出一點異樣。

哪怕敖灼曾經腳踏實地地降臨在嶺山郡,也沒有發現它的存在。

偏偏魘魅是知道的。

敖灼囚禁她多年,讓這殘魂時刻飽嘗龍珠損毀之痛,就是因為她不相信以魘魅的智計,會把所有的籌碼都孤注一擲地賭在那場幻夢上。

而事實證明,她沒有低估自己的對手。

魘魅確實留了後招。

——她在太虛玄光鑒裡看見的,不是隻有西海紅·龍與顯聖真君的命數。那個見證敖灼半步入魔的嶺山郡,也是魘魅日後要盤踞多年的地方,她自然要探看得一乾二淨。

所以魘魅一早就知道了,經曆漫長歲月,地貌幾番變遷之後,魔尊遺骨竟然就埋藏在嶺山郡的龍脈之下。

若非她開啟玄光鑒之後便一直被玉虛宮追緝,連自己的真身都已經不複存在了,再沒有餘力往魔域傳訊,隻怕魔族付出再大的代價都要把這截遺骨搶回去。更讓魘魅扼腕的是,龍脈有靈,清正至極,她這縷魔族殘魂根本沒辦法憑借自己的力量取走遺骨。

聽起來似乎已經無計可施了吧?

但魘魅真不愧是能被派出來尋求複活魔尊之法的女將,都已經淪落到這般苟延殘喘的地步了,她竟還能想出應對的招數來,乃至於是想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狠招。

她本就是三界邪念催生出的魔族,便將自己的殘魂再次拆分成邪念,化整為零,潛移默化間重新融入當地凡人的體內。

——注意是邪念,不是魔氣。

人生一世,即便是再端方赤誠的好人,一輩子未曾做過一件違心的壞事,但這不代表他每遇抉擇的時候,腳步能堅定不移地走上正途,心中也能沒有一絲一毫動搖。

魘魅也正是藏身在這一點動搖之間。

就算法力高強如顯聖真君,也隻能替這些凡人驅除魔氣,無法幫他們滌蕩靈魂,更彆說讓他們這一輩子從生到死都純善無垢。

這就是說,所有被魘魅種下邪念的人,某種意義上便可以算作是她的分·身。死了一個,沒關係,旁邊還有的是。

要不是她的殘魂太過虛弱,拆分不了太多,隻怕整個嶺山郡的百姓都逃脫不了厄運。

但就算如此,魘魅這算盤依然打得很好。

——她知道魔域遲早會有新主出世,就算敖灼這個龍主重回正道,於大局上也沒有妨礙,仙魔大戰終究還要再起,到時候誰還會注意到人間一個小小嶺山郡?而且彼時清降濁升,此乃天地輪回的大勢,即便是敖灼也不可能扭轉,正是誕育魔族的絕佳時機。她留下的邪念總能等到一個有修煉資質的分·身,有她這個魔族女將指導,吸取天地濁氣入魔便指日可待。

而這樣堪稱絕妙的局,甚至還隻是魘魅的備選。

她還有一個很快就能用到的後手。

——魘魅在玄光鑒裡看到,敖灼與顯聖真君血戰之後,不出幾年,恒州便會有一場波及甚廣的地動,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嶺山郡。嶺山郡守家的祖墳恰好建在龍脈之上,在地動中損毀,因郡守篤信風水之說,重修時便重金請了方士。郡守的兒媳出身當地富戶,在婆家頗受冷遇,便主動獻了不少銀子出來討好。

而那兒媳的名字是,孫箬。

魘魅便選中她去替自己取出魔尊遺骨。

這事做起來很簡單,隻是需要些耐心。

——那方士不是嶺山郡當地百姓,應郡守之邀才會來此。魘魅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撐到他來,便索性從孫箬身上下手了,一來可以在她待嫁之時擄走她,當做引誘顯聖真君與敖灼前來嶺山郡的又一枚魚餌,二來便是趁機在她身上種下邪念,隻等來日她與那方士相遇。

方士也果然中了招。

魘魅的邪念流竄到他身上,誘導方士,再讓方士去誘導郡守。這父母官竟也當真聽信了,一聲令下,召集人手,不出一月便挖斷了整個嶺山郡的龍脈,還將自家眾多祖先的棺材埋在了魔尊遺骨之上。

這點屍體上的陰氣,對秉承鴻蒙濁氣而生的魔尊自然是九牛一毛。可好在他老人家已經死了,就算覺得被冒犯了,也要等複活之後才能算賬。

而到這裡,魘魅的計劃其實已經完成了大半。

——龍脈已斷,陰屍滋養,那截魔尊斷骨上的濁氣終於壓過了清氣,如潰堤般向四周蔓延,乃至於牽一發而動全身,遙遙引動了歸墟穀的魔尊遺骸。

“我若是不立刻趕去降那一場雨……”

敖灼扯了扯嘴角:“嶺山郡隻怕已經沒有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