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崩(2 / 2)

然而如今人站到麵前,嘉禾帝似乎便已心滿意足,見到陸慎這樣高大康健,他心中的顧慮便放下了。

陸慎看著這位行將就木的皇帝心情也頗複雜,因為孝成皇後的緣故,他與嘉禾帝始終不怎麼親近,有時候陸慎還會想,嘉禾帝是不是憎恨他這個兒子,就像憎恨他母親一樣?否則怎的立了他,卻又百般忽視冷落他?他寧可舍棄這個形同虛設的太子之位,來換取些微天倫之樂,他真的願意。

然而如今父子倆促膝長談,他卻覺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難道叫他這時候去指責一個垂垂老矣的病者麼?他還沒那麼忍心。

嘉禾帝卻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神情認真而專注,最終輕輕歎道:“你瘦了點,倒更像你母親。”

陸慎緊抿著唇,一言不發。他不願同眼前的老人談起孝成皇後的舊事,這個話題注定是不會愉快的。

嘉禾帝卻仿佛沉浸在往日的回憶裡。他勉強翻了個身,眼睛望著明黃的帳頂,“你很像她,你母親不高興的時候,也不怎麼愛說話,非得要朕費儘苦心去猜。可朕是皇帝,怎能時時遷就一個女子,久而久之,她對朕倒愈發疏遠了。”

陸慎與生母相處的時候,約略曉得她的脾氣,冷淡說道:“母後的性子向來是有些傲岸的,您不必介懷。”

“朕當然不介懷,她是朕的發妻,誰也越不過她的地位去。”嘉禾帝輕輕咳了兩聲,苦笑道:“可是她這樣清冷孤僻的性子,怎麼能替朕管理後宮,恐怕連她自己都難保住。劉氏出身好,甫一入宮便在妃位,才半年就生了老三,後來的趙氏更是太後親眷,哪怕看在太後的麵子,朕也得予她多多照拂。瞧瞧,光是這幾個人她都應付不來,往後宮裡的人隻會越來越多,你覺得她這個皇後之位如何坐得穩當?”

陸慎甚少聽父親談論往事,如今嘉禾帝輕描淡寫幾句話,他卻覺得脊背森寒,一個大膽的猜測浮現在他心頭,“當時莫不是您……”

嘉禾帝淡淡掃他一眼,“朕再狠毒也不忍殺子,不過當時韓氏既起了歹心,孤才借她一把力罷了。”

因此外頭的流言也不算冤枉韓貴妃,隻是在她蛇蠍心腸的背後,也少不了嘉禾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縱容。如今韓氏亦被禁足,真正的兔死狗烹,再無回轉之機。

陸慎已從方才的戰栗中平靜下來,默然片刻,道:“其實您早就想除掉劉家。”

他並不信嘉禾帝那套愛妻情深的鬼話,光為了孝成皇後的地位可不至於做到這樣絕,而劉氏曆經三朝,根基何等穩固,隻怕嘉禾帝早就心生忌憚。舍去一個不健康的皇子,換來權柄儘握掌中,這交易想來十分劃算。

嘉禾帝讚許的看著這個兒子,他不似他生母那般孤介,反而繼承了他洞徹人心的睿智——到底是他的子孫,骨子裡流淌著陸氏的血液。

皇帝輕輕歎道:“自然是有彆的緣故,可朕自認對你們母子從來不薄。即便韓氏再得盛寵,朕也從不許她淩駕於你母親之上,至於她的孩子——”嘉禾帝哧聲笑道,“陸離是個什麼資質,你比朕看得清楚,你以為朕當真愛重他?如今老三略施小計他便已不是對手,可知當不得大用。”

他緊緊盯著陸慎,“唯有你,才是朕最重視的兒子。老大多病,老五早就廢了,老三性子狡黠,徒有手段卻無心胸,你比這些人都要強,除了你,還有誰能穩坐儲君之位?”

陸慎沉默以對,事已至此,他約略能猜到皇帝後麵的話了。

果不其然,嘉禾帝顫抖著一枚黃銅鑰匙交到他手中,指著拔步床後的箱籠裡,“那裡有朕早年立下的遺詔,你去將其取來,有了它,老三便不能拿你怎樣。”

陸慎依言照辦,卻並未立刻拆開,隻是安靜的捧在手上。

嘉禾帝有些失望,也許在他的想象中,陸慎該表現得更加歡喜,畢竟那一卷黃綢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利,誰人能不心動,不過——罷了,這位置本來就該她的孩子所得,多年以來,他的心意從未變過。

遺願既了,嘉禾帝仿佛渾身脫了力般,重新躺回床上去,嘴裡喃喃自語,“朕去之後,安郡王如有不遜,你儘管持兵誅殺,不必顧慮他的身份。至於韓氏,朕會下旨令其殉葬,以免她將來為難與你。喬相那老東西雖喜歡和稀泥,對咱們大周朝倒是難得忠心,且又是你嶽家,有他輔佐,朝政必不會亂……”

嘉禾帝如是叮囑了許多,似乎要在臨走之前,將一切儘可能地交代清楚。有一點是不會錯的,他的確在陸慎身上傾注了最大的心力,無論是為他自身,還是早逝的孝成皇後。

陸慎悉數記下,見嘉禾帝已累得氣喘籲籲,遂倒了盞茶來,嘉禾帝近乎貪婪地飲儘,還不忘說句,“多謝。”

昏暗的燭光下,老人的麵龐格外孤清淒涼,那些皺紋裡仿佛藏著幾輩子的心事,令人胸口揪得慌。陸慎終忍不住問道:“母後做了什麼,讓您這樣恨她?”

儘管在她死後,嘉禾帝剩下的仿佛隻有懷念,不過生前的種種齟齬,卻是誰都難以忘懷的。

嘉禾帝慘然一笑,神情蕭索,“哪裡是朕和她過不去,明明是她恨我。”他轉頭望著牆壁,聲音如同幽冥一般渺然傳來,“當初孤明知她有青梅竹馬的意中人,卻還是執意將她求娶了來,想必她即使遵從父命嫁了朕,心底卻也是不甘不願罷。”

後來她的意中人負氣上了戰場,結果被流箭殺死,想必從那以後,她就深恨與他。儘管不曾訴諸言語,可是那種無形流露的冷淡與漠視,深深刺傷了年少時的嘉禾帝。

這段故事他本來從不願提起,可是人都要死了,似乎說出來也無妨,至少有人還願意聽一聽,不說就真的沒機會了。

陸慎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其實母親對您並非無情。”

嘉禾帝不由自主地望他一眼。

“您從沒細看過母親的遺物吧?其實那裡頭有幾樣是留給您的。”陸慎說道,見嘉禾帝眼中透出光彩,索性不再隱瞞,“您大約不知,母親臨終前,把所有的筆跡信箋歸結到一處,原打算一把火焚毀的,到底沒舍得,這才由張德忠保存了下來,兒臣親自看過,裡頭就有寫給您的。”

嘉禾帝不由緊張的繃直身子,他其實也知道信箋的事,不過從沒膽子翻看——生怕裡頭都是對另一個男人的懷念。不過如今聽陸慎這樣說,他心頭不禁一陣激蕩,灰白的臉上沁出紅暈來,“上麵怎麼說?”

“您要是想看,兒臣現在就可以命人取來。”陸慎平靜說道。

嘉禾帝躊躇再三,卻長歎了一口氣,“還是算了。”

知道又能如何?到了這個歲數,一切早就回不去了,難不成他還能將人從墳裡挖出來?很快他也會到地底去陪她。

說起來,還是相遇的時機不對呀!如果他能早幾年與她相識,沒有外物乾擾,或許兩人就不會是現在的收場了。

他這廂唏噓不已,那廂陸慎跪在地上,卻直直的抬起頭道:“其實母後臨終前有一句話,兒臣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望著嘉禾帝緊張麵容,一字一頓道:“她說,她不後悔。”

仿佛從陰霾密布的雲層中窺得一線光亮,嘉禾帝神色陡然舒展,幾乎想放聲大笑,好容易克製住了。他費力的抬起手臂,似乎想抓住虛空中的一抹人影,最終卻隻是軟軟的垂下胳膊。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陸慎起身查看,隻見帳中人早沒了氣息,唯獨臉上卻是一片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