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寒, 屋外是銀裝素裹冰天雪地,屋內是炭火溫暖馨香滿室。
宋知歡坐在妝台前任侍女為自己梳妝挽發,辛夷生著一雙巧手, 會挽各色精巧發髻,可惜卻跟了個不愛繁瑣主子, 隻能白白埋沒了才華。
這日梳妝,辛夷仍不死心,問了一句,“今日挽何發髻?”
果不其然, 宋知歡張口就是:“圓髻即可。”
辛夷一時失望,柔成卻道:“挽個傾髻吧,家裡新送來繁華繽紛紅寶石金步搖, 這個季節戴著正好看。也得梳著傾髻, 將步搖斜斜插入,這才好看呢。辛夷, 在前頭打兩縷辮子,順著發髻盤上去, 用步搖穿過, 顯得精妙些。”
不等辛夷答應, 宋知歡已先皺眉, “這得多費時間啊。”
“您最不缺就是時間了。”柔成按著宋知歡讓她老老實實做好,複又軟了口氣,哄道:“梳個精神些發髻, 襯襯精氣神兒, 不然像多大年紀了似。”
宋知歡拗不過她, 隻得無奈答應了。
辛夷脆生生答應了一句, 已極為欣喜地去了工具來。
一時打扮完畢, 宋知歡被眾人簇擁著上了竹轎,往正院去了。
命儀堂裡自然是暖香迎麵,當地一個四足黃銅螭龍紋大熏籠散發著熱意,不時傳出炭火燃燒細微聲音,卻也帶著百合、薄荷清香辛辣,很是提神。
宋知歡今日來晚些,大家都在屋裡端端正正坐著了,見宋知歡近來,或有起身行禮,或有含笑打量她。
華姝上上下下細細看過,笑道:“今兒倒是打扮了一番,這步搖從前沒見你戴過。”
宋知歡抬手扶了扶步搖,道:“前些日子新得,怎樣,好看吧?”
“不錯。”華姝輕輕挑眉,道:“有幾分我當年樣子。”
宋知歡小白眼兒頗有神韻地一翻,不再理她,自顧自地落座。
見青莊位子空著,她往鐘表上看了看,然後疑惑道:“青莊怎麼還沒到?又病了?”
“誰說得準呢。”蘭珈向門外看了看,積雪深厚,她歎了一聲,道:“隻是這個時候還沒來,或許就是了。”
說著,她神情中透出幾分擔憂來,“這幾日落了雪,天氣極冷,劉姐姐怕是要病一場了。”
“她病一場也是常有,不是什麼奇怪事兒,也沒什麼緊要,這些年咱們也習慣了。”華姝隨意掃了一眼年氏座位,輕嗤一聲:“隻怕那位病了,肚裡帶著孩子,才真是要把咱們府裡鬨得天翻地覆呢。”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宋知歡搖了搖頭,拾起一隻朱橘細細剝著,眼神刻意往兩邊瞟了瞟。
華姝心中了然,卻不在意,隻輕哼一聲,不再言語。
蘭珈將一切收入眼中,當下笑道:“李姐姐話雖不好聽,卻也有理。年側福晉如今正是緊要關口,若是病了,可是大事。”
宋知歡捏起橘瓣送入口中,神情悠閒,眉眼姿態輕鬆,“那就不是咱們該擔心了。這朱橘滋味極好,你們嘗嘗?”
“今年新貢品,味道怎會不好。”忘憂笑著開口:“這朱橘吃著酸甜可口,著實招人喜歡。”
“可不是招人喜歡。”華姝又陰陽怪氣地道:“招人喜歡到除了往正院送都給她送過去了,咱們可一口沒撈著。”
宋知歡見她如此,心中既好笑又無奈:華姝和年氏梁子絕不是因為爭寵留下,而是因為華姝對年氏仿佛生來帶著一份不喜,素來不大看得上眼。
年氏也不是什麼行事低調人,華姝自然更不喜她。
但華姝到底有分寸,糾結都是一些雞毛蒜皮小事,雍親王也不在這小處為難。
或者說即使華姝真鬨到年氏院裡,新歡對舊愛,勝算□□分吧。當然是華姝六,年氏四。
“敏儀後來不是又讓人給你送去了嗎?也沒短了你。”宋知歡認認真真剝著橘子,隨口道:“莫要嘮叨了,我媽說了,嘮叨人老得最快,你這三十多人了,還是好生保養為妙。”
華姝危險地眯了眯眼,盯著宋知歡,把宋知歡盯得不寒而栗。
宋知歡抿了抿唇,可憐兮兮地看了華姝一眼,見她沒反應,不得不將手中才吃了一小口橘子雙手向華姝方向遞了過去,“我錯了。”
“哼。”華姝一揚下巴,“芍藥,去,把我那戰利品取來。”
這邊正鬨著,隻聽敏儀帶著笑聲音傳出來:“華姝你就不要欺負知歡了。”
一時眾人起身行禮,華姝無奈道:“哪裡是我難為她,分明是她先來招惹我。”
“她什麼性子你還不知道。”敏儀仿佛無奈,輕輕歎了一聲,又看向宋知歡,嗔道:“小孩子脾氣,你這張嘴呀!”
一時眾人歸坐,敏儀方才正色道:“太後娘娘病重,阿魯科爾沁旗烏圖親王王妃攜世子、郡主入京探望,貴妃意思,明日讓我攜修婉入宮。”
一語落地,屋裡幾個女人神情一變,宋知歡心中早有所感,一手在梅花幾上輕輕敲著,好半晌,方狀似輕鬆地道:“久聞烏圖親王膝下世子喜愛漢學,精於詩詞,生風度翩翩、文質彬彬,如今雖然年幼,卻已有才子之名,可惜我是無緣能得一見了。”
“修婉已將至金釵之年,咱們能再留五六年便是大幸了。知歡,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敏儀抿唇好半晌,方啞聲道。
然後一語未完,宋知歡已抬頭直直看來,字字鏗鏘,落地有聲:“我心裡不難受。甚至我為她歡喜,我知道我孩子不會甘於一生居於京城,隻見方寸之地風景。她會喜歡草原,水草肥美、天空湛藍、一碧萬頃草原。”
然而說著,她喉頭一哽,如鯁在喉,再也張不了口。
寧馨少見地紅了眼圈兒,輕輕一歎,“時也,命也。”
敏儀眼淚順著臉龐往下流,一麵取帕子拭淚,一麵輕聲道:“我知道你想得明白。”
華姝彆過頭去,向窗外望著,好半晌,方才道:“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了。稍後和玉會回府來,我先回去預備著。”
敏儀知道她心裡也不好受,便輕輕點了點頭,道:“去吧。”
隨後又是良久岑寂,直到眾人散去,敏儀方才握了宋知歡手,輕聲道:“哭吧。”
“我沒哭。”宋知歡歎了一聲,道:“我隻是心裡有些不舒服,想得開,你放心吧。”
敏儀長長歎了口氣,心中也是晦澀難忍,轉頭看向窗外,一片銀白之下,又映著這後宅女子不知多少無奈。
晚間敏儀和修婉說了這事,修婉倒是接受良好,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一聲,道:“女兒知道了。”
雍親王看著她,目光晦暗不明,好半晌,忽然道:“修婉,你可知……明日你若入宮,代表什麼?”
修婉兀自鎮定,隨意笑笑,“女兒知道,女兒也樂意。”
“……也好。”雍親王轉過來吩咐敏儀:“前日宮中賜下雲錦兩匹,你不是說把那匹水藍給遙兒送去了嗎?玫紅就留著給修婉裁衣吧,小姑娘家家,日日穿著素淨,像什麼話。再有,從翠寶齋給她打些新首飾,她那支蝴蝶玉釵也有今年了吧?”
敏儀儘數笑著答應了,也不辯解,回頭自然吩咐人辦下。
第二日一早,宋知歡便在修婉淨提齋裡坐著,看著修婉被侍女們圍繞著更衣。
敏儀亦在,正一件件地挑選修婉衣裳,見都是些淡藍玉白之色,便問:“再鮮豔些有嗎?把那件果綠蘇緞裁成氅衣取來,繡蝶戀花那一件。取一件白色襯衣打底,要領口有暗紋刺繡,修婉這麼小,用什麼領約?”
豆蔻答應了一聲,腳步輕盈地退下,不多時,果按敏儀吩咐取了衣裳來,服侍著修婉換上。
敏儀又上上下下打量許久,見修婉不大喜歡模樣,便耐心道:“今日入宮是拜見皇太太,皇太太年紀大了,又病著,你穿著素色去,對皇太太不好。”
修婉隻能無奈答應了,一時又坐下梳妝,四五隻首飾盒在梳妝台前掰開,內裡裝著首飾樣樣精美彆致,堪稱上品。
小姑娘發型想要梳彆致也是要考驗手法,修婉房裡丫頭都被她帶偏了,一個個佛經念得比誰都溜,梳妝打扮上卻沒兩個精通,豆蔻倒是能頂上,可她剛傷了手,並不適合梳頭。
敏儀對這些也了然於心,早撥了一個擅長挽發丫頭給修婉,此時便是她站在修婉身後,隻見十指翻飛間,小小發髻落成,一支蝴蝶金釵插入,細碎流蘇垂在臉龐,襯著麵容稚嫩卻很是秀麗。
修婉一貫不喜金器點翠,日常首飾都是銀玉居多,此時坐在軟墩上任人擺弄,宋知歡隨意看著,竟看出幾分視死如歸之感。
一時她心中悲傷也被衝散不少,心中好笑,道:“你這是什麼表情?視死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