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1 / 2)

第章

七月上旬,玉京城中熱浪滾滾,蟬噪聒耳。

富貴人家有儲冰降溫,家境一般的,隻有轉移陣地避暑,城外的曲江便是一個好去處。

恰逢會武宴今日也在曲江邊舉行,江邊往來人群不絕,公子騎馬,小姐搖扇,除了感受江風,也是為了一睹新科武進士的英武之風。

會武宴不如瓊林宴一般盛大,場地也不在禁苑,曲江邊上一夜多出的木製水榭,便是會武宴舉行的地方,就連護衛,也隻有外圍幾個驅趕平民的帶刀侍衛。

水榭裡聊得熱火朝天,武進士們談論最多的,不是彆人,而是前幾日外放嶺南的探花郎柳清泉。

“……看來這穆家還真不能得罪,你看,連聖上欽點的探花郎得罪了他們,都免不了一句話就被外放了。”

“聽說那地方叫什麼……番禺縣?聽都沒聽過,好像是廣州府底下的一個縣,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老百姓窮得都沒褲子穿。”

“嶺南瘴氣橫行,這探花郎有沒有命活著回來都說不準了……”

一個精瘦精瘦的馬臉男子打斷水榭裡的談話,朗聲道:“你們猜猜,今年會是誰來出席會武宴?”

“有什麼好猜的?”隔壁桌一個矮壯男子嗤笑一聲:“反正來的都是搶不到瓊林宴的人。”

文舉一向比武舉受人重視,矮壯男子的話沒人反駁,事實如此,每次瓊林宴才是香餑餑,他們會武宴,隻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話是這麼說……你們真的一點都不好奇這次會來的公主是誰?”馬臉男子嘿嘿一笑:“現在未出降的公主隻剩七八/九了,漢陽公主前幾日出席了瓊林宴,肯定不會再來會武宴,剩下的隻有玉京長公主和鳳陽公主,若這次來的是玉京長公主就好了,聽說,聖上為長公主的婚事很是頭疼呢……”

“就你還想尚公主?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水榭裡響起一陣笑罵。

一個武進士忽然起身,衝水榭外半人高的草叢大喊一聲:“誰在那偷聽!”

水榭外巡邏的帶刀侍衛行動迅速,立即包圍了草叢裡想跑的矮個男子,這一圍,眾人才發現此人竟然不是躲在草叢,而是躲在一件紮滿野草的兜帽衣服裡!

他往地裡一趴,不仔細看,還真沒辦法發現這裡躲了個人!

矮個男人留著兩撇小胡子,被發現後乾脆在地上打滾撒潑,哭喊著辯解:“青天大老爺,草民就是在這裡曬太陽睡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都沒乾啊!”

帶刀侍衛正不知道拿這人怎麼辦時,皇家的前導警蹕來清道了,侍衛之間互相一商量,乾脆沒收了男子的“隱身衣”,勒令他立即離開此處,否則就帶回京兆尹細細審問。

小胡子灰溜溜地溜走了,為失去昨夜熬夜紮出來的草衣而心痛不已。

他是既明書坊的簽約作者,筆名爛筆頭,憑借一本高人指點的《首輔豔遇記》紅遍大江南北後,他對外宣稱筆名取自“好記性

不如爛筆頭”,但實際上,這名字隻源於那隻微末時被他舔爛的爛筆頭。

想起水榭裡武進士們談論的話題,他欲哭無淚——說好的會武宴上有寫書的絕佳素材呢?!

這不是欺負老實人麼!

爛筆頭往遠處稍微走了走,不顧腳下黃土,盤腿直接坐下。地上的野草綠油油的,他隨手扯了一根長的,叼在嘴裡咀嚼,眯著眼睛繼續觀望水榭裡的一舉一動。

又過了一會,一隊紋飾華美的車隊停在了水榭麵前。

福王先下車,接著在一陣如同沸騰的歡呼中,扶下了戴著帷帽的玉京長公主。

隔得老遠,爛筆頭也聽見了水榭裡那群單身漢激動的呼聲,便是他身旁的這些平民,同樣因為玉京長公主的出現而議論紛紛。

爛筆頭幾口嚼完了一根野草,呸地一聲吐了出去,神情煩躁不安。

玉京長公主是好,可是也構不成新的絕佳素材,那位指點他寫下《首輔豔遇記》的高人,和他已是多年筆友,曾稱讚他為“脆皮鴨文學第一人”。

……雖然他也不知這個脆皮鴨是什麼意思,但聽起來還挺彆致可口的,脆皮鴨就脆皮鴨吧!

正當他煩躁不已時,局勢忽然生出新的變化。

一艘深深吃水的豪華畫舫乘風破浪,逐漸逼近水榭。不過一盞茶的時間,遠看巨大,近看更是磅礴的畫舫停靠在水榭前不遠,船員在甲板上忙碌,手腳麻利地放出一條足夠十幾人搭乘的遊船。

身穿殷紅四爪團龍紋圓領袍,頭戴珠玉金冠的燕王背手站在船頭,富貴逼人,意氣風發。他居高臨下地對著水榭裡的福王和玉京長公主喊了幾句,接著,遊船就駛到了水榭前,陸續將水榭裡的人接了過去。

爛筆頭站在草地上,為不能上船而急得抓耳撓腮。

人都看不見了,他的絕佳素材究竟在哪兒?

再這麼下去,他這個大朔脆皮鴨文學第一人的頭銜就要保不住了!

爛筆頭跟著畫舫沿岸快步而行,恨不得他多才多智的筆友現在就在現場給他出主意。

殊不知,他的筆友不僅就在現場,還在他望眼欲穿的畫舫上。

氣氛熱絡的畫舫大廳中,秦穠華和胞弟福王共用一張長桌,燕王坐在上首和武進士們開懷暢談。燕王笑得越歡,坐在她身邊的福王臉色就越是陰沉。

秦穠華置身事外,注意力隻在桌上茶點。

她嘗了一口杏酪,平平無奇還有些澀口,遠不及梧桐宮廚娘之作。

嘖,白瞎了她攝入的這口糖份。

她轉手把麵前用過的杏酪端給一旁的福王,滿麵關切道:

“安兒,你嘗嘗這碟杏酪。”

福王正在心裡紮燕王的小人,正心不在焉,下意識回道:“不用了,我……”

話沒說完,一勺子杏酪已經堵住他的嘴。

“阿姊這次見你好像瘦了,甜杏仁能潤肺寬胃,你多用些。”

福王來不及阻攔,又是幾勺子杏</酪塞進嘴裡,他連氣都出不通暢,隻能胡亂吞了她喂進來的整整一碗杏酪。

“阿姊!”福王眉頭緊皺,從身後的侍女手裡接過帕子用力擦了擦嘴,壓低聲音氣惱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吃東西!你看看燕王,他搶了瓊林宴不說,現在又來會武宴喧賓奪主,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秦穠華又將筷子伸向三層玉帶糕,不鹹不淡道:“確實沒有這樣的道理。”

福王立即湊了過來,一臉期待和討好。

“那阿姊說,怎麼才能打打燕王威風?”

嘖……還是難吃。

燕王該在後廚上增加經費了。

秦穠華一筷子將剩下的玉帶糕塞進福王嘴裡,嗆得他掐著脖子轉身直咳。

燕王投來諷刺的視線,慢吞吞開口道:

“福王這是怎麼了?大熱天的,總不會在本王的船上風寒了吧?”

福王咽下卡在喉嚨的玉帶糕,乾笑道:

“……隻是吃東西急了,嗆著而已。”

“瞧我,這麼久了,都忘記向兄姐敬上一杯。”燕王端起酒杯起身,全然一副主人模樣:“今日有幸得諸位英傑一同遊河,還是托了兄姐的福,各位不要拘謹,放開懷吃喝!”

福王舉起的酒杯僵在麵前,臉上笑容幾乎掛不下去。

除了帶兄姐二字,這杯酒分明和他們沒有絲毫關係!燕王這是在故意給他們難堪!

福王心中氣憤不已,轉頭一看,秦穠華卻依然老神在在地嘗著桌上的茶點。

“阿姊——”

“慌什麼,重頭戲還沒上呢。”秦穠華不慌不忙。

福王一怔,狐疑地看向重新和武進士們玩起行酒令的燕王。

酒過三巡,武進士們喝得紅光滿麵,燕王自然是不會陪這群手裡沒兵的武人喝得爛醉,除了開頭的兩杯,之後每一杯酒都被他塞給了身後的小侍。燕王拍了拍手,讓船上眾人把視線都朝他投去。

“各位想必也吃飽喝足了,老在這船艙裡悶著也沒意思,本王最近新得了個玩意,用來練習步射最好。不知諸位願不願意陪本王玩上一局?”

燕王的提議,當然沒人反駁,船艙內接二連三響起響亮的馬屁。

“七姐和五哥覺得如何?”

燕王看向秦穠華,福王也看向秦穠華。

忽然變成全場焦點的秦穠華放下銀箸,含笑道:“可。”

眾人隨燕王走出船艙,來到到畫舫甲板。原本空

蕩蕩的甲板上多了一麵造型精美,做工精良的木牆,牆上繪著山林和立體的百虎,或臥或跑,姿態多變。

武進士們紛紛稱讚起來,其中一名馬臉的男子,特意大聲道:

“這百虎圖栩栩如生,想必是哪位大家給燕王特製的作品吧?”

燕王聽夠了稱讚,得意洋洋道:“這不算什麼,接下來才叫栩栩如生呢!”

七八個奴仆走到百虎圖身後,不一會,眾人隻見木牆上的百虎竟然如活物一般

四下動了起來!

甲板上不約而同的驚歎聲讓燕王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他拖長了聲音,儘力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這是我從一名墨家傳人手中買到的百虎圖,雖是奇技淫巧,但用在練習步射上還算堪用。正巧這船上也有弓有箭,我們不妨來一場以武會友的比賽,誰若拔得頭籌——”

燕王一聲響指,兩個花容月貌的侍女抬出一張木盤,燕王走到二女麵前,親手揭開了盤上覆蓋的紅綢,一把造型奇異的象牙柄刺刀出現在眾人眼中。

“誰若拔得頭籌,誰就是這把‘黃泉刀’的新主人!”

這把黃泉刀三麵帶槽,刀尖細如毫毛,在烈日下閃著冰冷的寒光,一看便不是凡物。

光是看著這把殺氣騰騰的刀,好像就能看見刀身抽出人體後血流噴湧的慘狀。

甲板上有半晌的寂靜,燕王十分滿意這把寶刀帶給眾人的震撼,得意道:“本王先給諸位示範一次。”

他接過小侍遞上的弓箭,來到順風的船艙門口,其他人連忙給他讓路。

燕王當著眾人拉開金光閃閃的長弓,花了好一會瞄準,然後鬆手——

離弦之箭眨眼射中木牆,穿透一隻老虎耳朵,將它釘在原地不得進退。

“好!”

木板上響起一陣叫好聲,燕王意氣風發,原本說好的示範一次也變成了兩次,第二次,他一箭射中先前那隻已經不動的老虎眼睛。

甲板上響起了更為熱烈的叫好聲。

燕王忽然看向臉色難看的福王,他遞出手中弓箭,不懷好意道:“五哥,這第三箭你來吧。”

福王聞言臉色更加難看:“六弟不是已經示範了麼?我看,我就不必了……”

“父皇派五哥來主持會武宴,定是相信五哥的武功,既然父皇都如此看好你,你又何必謙虛?”燕王露出諷刺的笑容:“大夥都等著你露一手,五哥還是彆擺架子了罷!”=杰米哒XS

弓箭遞到福王麵前,他麵色難看,轉頭看了秦穠華一眼。

秦穠華走出船艙時便已戴上帷帽,此刻在帷帽下嘴唇微動,輕聲道:“儘力而為,此時未必不是機會。”

福王這才接過鑲滿珠寶的長弓,慢慢走到步射的起點。

他手握寶弓,眼神在圍觀的眾多武進士和燕王身上掃過,心裡快速權衡利弊:在場的都是武進士,十個九個都是外放的份,剩下那個,以

後大不了也就是個五品指揮僉事,而燕王,氣焰囂張,位高權重,為了這群日後的兵痞子落燕王麵子,不是上策……

雖然秦穠華建議他儘力而為,但福王隻作參考,最後還是采納了自己的看法。

嗖——

一箭射出,牢牢釘在虎頭旁邊的樹冠上。

甲板上哄然大笑,尤以燕王笑得最開心,他心滿意足道:“江上風大,射歪了也情有可原,來來,下一個誰來?”

立即有武

進士毛遂自薦,是那名拍馬屁最為積極的馬臉男子。

他走到船艙前,接過寶弓試著手感。

燕王袖手旁觀,慢條斯理道:“本王忽然覺得,光有一把寶刀,這獎賞似乎還輕了點——”

眾人麵露疑惑,好奇地繼續聽下去。

“再加上,本王剛剛看這百虎屏,想起一樁流傳許久的故事。”

“燕王想起什麼故事?”船上立即有人捧哏。

“雀屏中選。”燕王擲地有聲說出四個字。

甲板上眾人的目光立即集中到秦穠華身上。

燕王不懷好意地笑道:“古有雀屏中選,今有虎屏中選,誰要是拔得頭籌,本王就代他向父皇求一個重賞,未免不可再造一段雀屏中選的佳話——七姐,你說如何?”

帷帽下的紗羅遮擋了他的視線,他想看見的驚慌失措忐忑羞愧——一個都沒有。

秦穠華,在飄飄紗羅背後朝他露出一個晦暗不清的微笑。

毫無緣由的,燕王後背一寒。

他強忍住想要錯開視線的本能,逼迫自己按照原來的戲本,繼續說道:“七姐一直戴著帷帽和人說話未免不便,這裡兩個弟弟都在,不拘旁的規矩,七姐不妨揭下帷帽觀賽,說不準,一眼就相中自己的心儀駙馬,為自己和父皇,解決一個大難題呢!”

甲板上有的人粗魯大笑起來,有的人眼神躲閃不言不語。玉京長公主再是美名遠揚,也不能讓人遺忘她二十未嫁的事實。

皇家的公主出降是要晚些,但桃李年華依然未定親事,這也太晚了,不論放到何處,都算得上是老姑娘。

燕王在話裡話外嘲諷她老而未嫁,笑的武進士認為嘲笑能傷害她,不笑的武進士也認為嘲笑能傷害她。

就連身邊忍不住捏著拳頭沉聲一句“燕王!玩笑也要適可而止”的福王也是如此認為。

嘲笑的人和旁聽的人都認為這把刀子戳到了痛處,再是堅強的女子也該眼眶泛紅,強顏歡笑,若真如此,這帷帽便是最後的遮羞布,是萬萬取不得的了。

誰也沒料到,甲板上的女子伸出如雪堆積的素手,輕輕取下頭上帷幕。

“六弟說得是,戴著帷帽說話不便,七姐便卻之不恭了。”

紗羅之後,露出一張清麗出塵的麵容。

女子膚若初雪,眼若寒星,唇邊含著如沐春風的微笑,亭亭玉立站在船頭,仿佛為炎日注入一股清風。

上一刻還在捧場發笑的武進士們像是被掐住

了喉嚨的野雞,倏然沒了聲音,就像有什麼看不見的連鎖反應發生在船頭,接二連三的武進士紅了耳根和臉頰。

秦穠華絲毫不受燕王之前的奚落影響,神色雲淡風輕,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父皇點頭,本宮又有何不可?”

玉京長公主都發話了,甲板霎時沸騰,原本還算井然有序的步射隊伍立即爆滿,本不想出風頭的也開始悄悄往前頭擠去。

草根出身的武進士奮鬥一生撐死也就是個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