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2 / 2)

“有刺客……快保護陛下……”

少年大喊著,跌跌撞撞跑上設有祭壇的廣場。

風聲蕭蕭,一尊金色大佛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少年震驚地看著空空蕩蕩的廣場,未完的呼聲驟然停在喉中。

“阿常,你鬼吼鬼叫的做什麼,哪來的刺客?”

一個胖乎乎的太監走出,見到他一身血跡後,麵色大變:

“你這是……”

……

天壽帝下榻的宣和宮外,文武官員神色各異,三三兩兩站作一堆揣手竊語,宣和宮內,憐貴妃的哭聲響亮淒厲。

“陛下明鑒啊!僧人是左僉都禦史推薦的,臣妾怎麼會知道那裡麵有前朝餘孽的人呢?”

“若非你收取了左僉都禦史的賄賂,他們又怎會出現在銜月宮中?要不是張觀火及時稟明上報,朕險些就用嬰孩屍油祭我大朔皇室宗親了!你知道這是什麼罪嗎?這是大不敬和謀大逆,十惡不赦之罪中你就犯了其二,你還想讓朕饒了你?!”

憐貴妃哭倒在地,燕王麵色慘白跪在一旁,用目光向一旁的穆世章和穆得和求救。

穆得和想站出去,穆世章把他攔住,麵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人證物證俱在,燈油中混有屍油是板上釘釘的事。穆世章便是再心疼孫女,也知道此時不是出頭的時候。

忽然,穆皇後取下頭上發釵,散發在天壽帝麵前緩緩跪拜。

“陛下,法事是臣妾提議的,燈油上出了事,也是臣妾監督不力,臣妾罪該萬死,還望陛下看在臣妾父親為大朔鞠躬儘瘁的份上,不要牽連無辜。”

穆世章皺了皺眉,忍住為女兒說話的想法。

天壽帝麵對穆皇後臉色好了不少,他扶起穆皇後,道:“朕也不是不分青紅皂白遷怒他人的人,賄賂的錢不是你收的,人也不是你舉薦的,何錯之有?這事和你無關,朕分得清。”

“陛下,是老臣教導無方——”

穆世章看準時機,顫巍巍地跪下,身旁的穆得和緊隨其後。

“陛下!貴妃娘娘此次也是受了奸人蠱惑,還請陛下看在貴妃娘娘為您誕下燕王和漢陽公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網開一麵吧!”

殿內穆黨獲得信號,紛紛跪下為憐貴妃求情。

燕王還迷糊著,就被憐貴妃一把摟進懷裡,一邊哭,一邊在他腰上狠狠擰了一把。

這下,燕王也開始哭嚎了。

天壽帝剛要開口,看見朝他悄悄搖頭的秦穠華,抿緊了嘴唇,沉著臉一言不發。

過了半晌,舒遇曦走出一步,揖手道:

“陛下說的是。此事非同小可,天子犯法還和庶民同罪,更無論天子之妃。若是憐貴妃今日犯下十惡不赦大罪之二都能全身而退,今後還有誰會將朔律放在眼裡,誰會將天子顏麵放在眼裡?”

殿內舒黨竊竊私語,不一會,又有兩三人發表了類似的意見。

穆得和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雙手撐在地上,朝著天壽帝喊道:

“左僉都禦史識人不明,致使連累皇家,罪該萬死,但屍油一事貴妃娘娘並不知情,還望陛下明察啊!”

“陛下自然能夠明察,可是天下百姓人人都能明察嗎?”裴回站在一旁,平聲道:“若是陛下一時心軟,此事傳了出去,百姓隻會以為朔律是個笑話,要不,就是覺得製定法律的人是個笑話——”

“裴回!”穆得和怒聲道。

三位黨首都已發表意見,黨羽隨即跟上,黨同伐異,各自為戰,宣和宮內鬨騰得如同一壺沸水。

舒裴兩黨聯手,穆黨逐漸不支。

最終,左僉都禦史李沐以惑於巫祝的罪名打入天牢,擇日問斬,憐貴妃則被當場褫奪封號,降為才人,幽禁妧憐宮,無詔不出。

口諭一下,穆才人便膝行著抱住天壽帝的右腿,聲嘶力竭地哭喊道:

“陛下,陛下……您不能這麼絕情啊!”

天壽帝受夠了憐貴妃的惡氣,如今她變成穆才人,他也不必顧忌許多。

“你險些讓我朔秦受此惡毒詛咒!朕隻是奪你封號,貶你為才人,這已經十分留情了!”

“陛下——”穆才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燕王也膝行至天壽帝腳下,哭著為穆才人求情。

“此事就這樣了!朕累了,你們都下去吧。來人,把穆才人立即給朕送回她該去的地方!”

天壽帝一揮明黃大袖,掙脫兩腿上的重物,快步往殿內走去。

穆得和還想開口為女兒求情,穆世章死死箍住他的手。兩人都麵色慘白。貶憐貴妃,傷的是燕王的筋,穆氏的骨,若非走投無路,穆世章又怎會眼睜睜看著陛下下此口諭?

此事他們不占情,不占理,此時出頭,必會惹來虎視眈眈的裴黨和舒黨群咬。況且如陛下所言,隻是褫奪封號,貶妃為才人,已是陛下看在穆氏顏麵上的決定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此時萬萬不可自亂陣腳!

天壽帝離開了殿內,穆才人還在哭泣不止:“父親,祖父……救我……”

穆世章回以一聲複雜萬分的歎息。

穆得和攙扶著他站了起來,二人看著穆才人被人架了出去,燕王追在後邊,嗬斥威脅送她回妧憐宮的宮人,聲音漸漸遠去了。

穆世章推開穆得和,緩步走到殿內自報告案情後便一言不發的張觀火麵前。

“張大人……好本事啊。先扳倒了前大理寺卿,現在又扳倒了寵冠六宮的貴妃娘娘和自己的頂頭上司,不知下一個準備扳倒誰?是老夫,還是陛下?”

張觀火麵無表情,不卑不亢道。

“穆首輔說笑了。下官隻是秉公執法,照朔律行事罷了,非是針對任何一人。”

“嗬嗬……秉公執法?執的,怕不是陛下的法吧,”穆得和走了過來,冷笑道:“張大人手段通天,怕是過不久又要高升了。”

張觀火拱手道:“穆大人說笑了。”

“張大人和大人背後的幕後黑手還要小心為上,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的。”穆得和目光陰冷。

“勿要多言。”穆世章開口,鷹一般的精光從聳拉的眼皮下射出,他寒聲道:“張大人,好自為之吧。”

穆氏兩父子相繼走出宣和宮,張觀火也拂袖離去。殿內剩下的官員陸續離開後,一名胖乎乎的內侍這才被允許進入宣和宮。

胖乎乎的內侍被帶入暖閣,天壽帝正在和秦穠華眉飛色舞說話,見著來人,斂了笑容。

“是你說有要事稟報?”

“是奴婢……不是奴婢!是奴婢手底下一個宮女,這宮女……叫阿慶。”

天壽帝對這個名字毫無反應,他等了一會,見內侍反而盯著他看,不悅道:“然後呢?”

“這宮女……遇刺身亡了。”內侍試探道。

天壽帝怒道:“宮女能遇什麼刺?你莫不是來消遣朕?!”

“陛下息怒!”內侍嚇得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是奴婢詞不達意,刺客並非為了刺殺阿慶,而是為了刺殺阿慶生下的龍子!十五年前,陛下到銜月宮避暑,曾在宮宴後臨幸過阿慶。事後,阿慶誕下一子,取名為‘常兒’。”

天壽帝一滯,努力在腦中回想阿慶這個名字和關於她的一切,但十五年前發生的露水情緣,他又哪能記得清呢?再說了,他平日根本沒有臨幸宮女的習慣,按這內侍所說,若是宮宴之後,那十之九八都是他酒後糊塗的結果。

他還在搜索記憶的時候,一旁的秦穠華開口了。

“既然有人誕下龍子,為何你們沒有及時稟告陛下所知?”

天壽帝這才想起女兒還在一旁,讓她聽了這番話,天壽帝覺得臉上有點燒得慌。

胖乎乎的內侍躬身,一臉惶恐道:“奴婢此前並不知情啊!還是阿——阿慶所生的龍子向奴婢述說了實情,奴婢才知道這銜月宮中還藏了一顆龍珠呐!”

“那——”

秦穠華和天壽帝同時開口,秦穠華道:“父皇先說。”

天壽帝咂咂嘴,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你來問罷。”他道。

秦穠華接著開口:“這阿慶是什麼人,為何能夠在宮中誕下嬰孩還能不受注意地順利將他養大?”

“回稟長公主,這阿慶是掖庭那邊發配過來的,以前在哪兒當差奴婢也不清楚。奴婢是分管祭壇那片的,阿慶人瘦,不愛說話,時常受其他宮女的欺負,宮裡每次發的新衣都被搶走,身上穿的,都是彆人不要的舊衣服,不合身,藏個肚子也叫人看不出來。”

“長公主也知道,宮裡每年都有新的宮人進宮,阿慶把龍子養在自個耳房裡,一直養到六歲才讓他穿著內侍衣服出來見人……確實沒人能發現他不在花名冊裡。阿慶對他好,把他認作義子,這在宮裡也不是少見的事,咱們都以為是阿慶想給自己找個伴兒,也就沒有多想……誰曾想,這事不知怎麼泄露出去了。今日陛下在祭壇上香祈福時,有刺客找上阿慶母子,說要除掉龍子。阿慶為了保護龍子,擋在前邊……就這麼去了。”

秦穠華道:“這些都是這個叫‘常兒’的孩子告訴你的?”

“回長公主的話,確是如此。許是奴婢此前照顧過他們母子吧,殿下對奴婢有幾分信任,把這些告訴奴婢,求奴婢稟告陛下。”內侍瞧著天壽帝的臉色,試探地說道:“殿下是個有孝心的孩子,一直念叨刺客可能對陛下不利,即使身受重傷,也不肯就醫,一定要跟著奴婢來這裡稟告陛下……”

“他在宣和宮外?”秦穠華忽然笑了。

胖乎乎的內侍不知她為何要笑,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父皇。”秦穠華走到天壽帝麵前,行了一禮,緩緩道:“既然此人聲稱是皇子,當年必有蛛絲馬跡留下,眼下最緊要的是徹查刺客,這名叫常兒的人,既然受了傷,那就先安置在某個無人的院中,派禦醫來為他治傷。久留在宣和宮前,太過引人注目。”

天壽帝點頭:“你說得對。高大全,你派個人,把人從宣和宮前領走,再叫個禦醫去為他看看。各宮還要加強警備,再從金吾衛裡抽些人過來巡邏,彆的——等事情查清楚之後再說。”

“喏。”

高大全退出了殿內,臨走前,用一個眼色帶走了胖乎乎的內侍。

殿內隻剩天壽帝和秦穠華後,天壽帝歎了口氣。

“這孩子是個有福的,這事兒若是早個一兩天,有憐貴妃在,宮裡不一定容得下他。穠華……你說,刺殺他的人是不是憐貴妃……穆才人派去的?也隻有她才有這般蛇蠍心腸。要不然,怎麼早不刺殺晚不刺殺,偏偏在穆才人在的時候出事?”

秦穠華笑道:“穠華也猜不出來。”

……

回宮後,秦穠華召來烏寶和上官景福,這二人一人去勘驗了阿慶的死屍,一人查看了叫做常兒的少年傷勢。

兩人將所見所得彙報給秦穠華後,真相已漸漸在她腦中彙聚。

秦穠華神色複雜,從棋盤上取走一枚身著華服,神色囂張的水晶小人。叮當一聲,小人落入結綠端著的木盤,永遠退出了這一盤棋。

“……欲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她喃喃道。

論心狠手辣,她還不如一個十五歲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