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1 / 2)

立秋那日, 銜月宮舉辦了盛大的迎秋宴。

金碧輝煌的大殿內,天壽帝罕見地獨自坐在上首,皇後不見蹤影。

兗王舉著酒杯,走到殿中向天壽帝祝賀新秋。

“……兒臣祝父皇萬壽無疆,洪福齊天!”

“好!”

天壽帝哈哈大笑, 舉起酒杯一飲而儘。

兗王敬了第一杯酒,宴會正式拉開帷幕, 殿內旋即杯觥交錯, 充斥歡聲笑語,好不熱鬨。

回到座位的兗王隨即也成為群臣敬酒的重心之一,另一邊, 燕王的桌前則門庭冷落, 再是華美的衣飾也無法掩飾燕王臉上的戾氣, 他神色陰沉, 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坐在一旁的燕王妃擔憂地看著, 想攔又不敢攔。

“燕王頹勢已現,陛下諸子,還有誰敢與殿下爭鋒?”

兗王放下酒杯, 朝拍馬屁的官員道:“不可如此。都是手足兄弟,為何一定要爭鋒?穆才人雖做了錯事, 但已受懲罰,我是父皇長子,於情於理都該照應弟弟。既然有本宮這個長兄照應, 燕王又何來頹勢一說?”

官員連忙揖手道:“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兗王大善!”

兗王露出爽朗的笑容,擺了擺手:“談不上大善,手足親情乃人之常情罷了。”

小官員敬了酒離開後,兗王的桌前隻剩下幾個心腹之人。

“殿下,微臣聽說,銜月宮多了一個龍子,此事……”

“是真的。”兗王把玩著手中的白玉酒杯,道:“皇後今日缺席,就是在悉心照料這位命途多舛的龍子呢。”

心腹們麵麵相覷,神色各異。

“本宮的這位弟弟,可不是個好相處的角色……和燕王截然不同呢。”兗王放下酒杯,眼眸中露出一抹寒光:“先是在宣和宮門前讓百官瞧見他血淋淋一身,再是病中抓著皇後的手不放,連喊娘親……聽說他的親娘為了保護他而死於刺客之手。”

他哂笑一聲,緩緩道:

“死的……還真是時候啊。”

“殿下是覺得……”

“我如何覺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如何覺得。”兗王道:“大理寺的人勘驗過現場,已經將調查方向放在了緝查刺客上。如今大理寺相信此子無辜,銜月宮的宮人也證言此子乃陛下龍子,再加上,父皇深信不疑的魏弼欽也蓋章此子身上有龍氣纏繞。上玉牒,已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那我們……”一人看向其他幾人,眼中何意彼此心知肚明。

“不必。”兗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本宮再過不久又要返回駐地,宮中熱鬨,也是好的。”

幾人隨即反應過來,露出了然的笑容。

一人撫須笑道:“還是殿下想得深遠。”

兗王笑而不語,滿上酒杯後,端著走到玉京長公主和九皇子的桌前。

“七妹,九弟。”

秦穠華笑著拿起裝有果酒的酒杯,在桌下撞了下穩若泰山的秦曜淵,起身道:“今日還未祝兄長凱旋歸來,反倒累得兄長舉杯敬我,是七妹疏忽了。”

“七妹是女子,我這個做長兄的,便是多走幾步又如何?”

兗王笑著看了眼慢騰騰站起的秦曜淵,道:

“九弟身量可觀,又天生神力,想必是行軍打仗的好手,不如再過幾年,來軍中和長兄一同曆練罷?”

秦穠華代替漠然無語的秦曜淵笑道:“若有此機會,九弟當然不會放過。是吧,淵兒?”

他這才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

“今日迎秋宴,乍然少了兩人,為兄還有些不習慣了,母後也便罷了,憐貴妃……”兗王笑了笑:“哦,是穆才人了。穆才人如今被幽禁在妧憐宮中,想必很不習慣。”

秦穠華隻是微笑。

“穆才人雖行事囂張,但按理說,也不缺錢。她怎麼鬼迷心竅,忽然收了前左僉都禦史的賄賂呢?”

“是啊。”秦穠華配合著露出一臉疑惑:“為什麼呢?”

兗王笑著看了她一會,伸手往她肩上拍去。

一隻手在半空將他握住。

秦曜淵麵無表情看著他,那隻手和少年冷漠無波的神情截然相反,鐐銬一般將他緊扣。

“……”

兗王乾笑了兩聲,再看向秦穠華,意味深長道:

“所有妹妹裡,你是兄長最看重的一個,七妹無事時,不妨多和兄長來往,我在軍中,可是時時盼著收到妹妹的來信呢。”

“這個自然。長兄為父,兄長在我心中也是分外不同的。”秦穠華道。

秦穠華遞出酒杯,和他手中之杯輕輕碰出一聲脆響。

“九弟?”兗王看向秦曜淵,後者終於放開了他的手。

兗王再朝秦穠華一舉杯,兩人各懷心思,含笑飲下杯中酒。

兗王離開後,秦穠華對身旁的少年說道:“你在這兒等著,阿姊出去一會。”

“我陪你。”秦曜淵馬上說。

秦穠華抿唇一笑,柔聲道:“阿姊一會就回來。”

她語氣雖軟,眸光中卻透著堅持。秦曜淵隻能停下腳步,看著她的背影走出大殿。

“公主,咱們去哪兒?”落後一步的結綠問道。

“邊走邊看。”

秦穠華隨意地走在園中,仿佛真的漫無目的。

路過一座池上涼亭時,她終於滿意道:“就在這兒罷。”

她一步一步邁上石階,結綠在身後幫忙提著過長的裙角,爬上三人高的假山後,她在涼亭中找了處乾淨地方坐下,結綠要拿外衣給她披上,她抬手道:“不用。”

所謂熱在三伏,就連素來體溫偏低的秦穠華也感受到了這三伏天的威力。

她從結綠手中接過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胸口上拍著。

靜靜悄悄的夜色中,除了遠處傳來的宴會喧囂,漸漸的,有腳步聲在山下響起,邁著沉穩的步伐,越來越近,越來越輕,終於,腳步聲的主人走入涼亭,朝坐在欄台上的女子揖手行禮。

“下官見過玉京長公主。”

秦穠華頭也不抬,目光依舊俯視著不遠處燈火輝煌的宴慶宮殿,輕聲道:

“張大人在底下徘徊許久,本宮還以為你要轉身離去呢。”

“讓長公主見笑了。”張觀火麵色平淡,揖手道:“下官本想自行離去,躊躇許久後,還是沒能敵過心中的好奇。”

“哦?”秦穠華帶笑的目光從山下的燈火收回,落到張觀火故作平靜的臉上:“你好奇什麼?”

“好奇長公主失信於人之後,會用何種麵目來為自己開脫。下官在心中設想萬千,依然沒能料到長公主風淡雲輕,仿佛無事發生。”張觀火話裡帶刺,拱手道:“下官佩服。”

“張大人不愧‘青麵禦史’之稱,一句話裡,夾槍帶棒的,讓本宮都好是害怕。”

“下官隻為問安而來,長公主若是無事,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張觀火拱手後,正欲拂袖而去,忽然瞧見山下神色慌張的新科榜眼。

他沒有發現假山涼亭中的二人,匆匆離去了。

張觀火的腳步停住了,他轉身回看,長公主臉上露著胸有成竹的微笑。

“……這是何意?”

“張大人樣樣都好,就是這性急的脾氣,要改改。”

秦穠華笑著將手中團扇遞給結綠,起身走到假山崖邊,緩緩道:

“左僉都禦史乃正四品命官,按照章程,應都察院左右都禦史擬出繼任人選,上報吏部,再由吏部將修改後的名單,報給內閣和陛下定奪。張大人如此氣急,無非是以為約定的左僉都禦史一職,落入了榜眼手掌。”

“難道不是嗎?”張觀火按捺住心中不平,冷聲道:“吏部由裴回說了算,裴閣老欣賞榜眼,這是人儘皆知的事!都察院裡已經有風聲,說下一任左僉都禦史是裴閣老的未來女婿。若當真如此,下官便成了一個笑話!得罪死了穆氏,卻依然隻是一個七品小吏——指不定哪天,就要莫名其妙死在一把火裡。”

“張大人多慮了。”秦穠華不慌不忙道:“裴閣老想用聯姻將榜眼綁成自己人,若是榜眼不願聯姻呢?在裴閣老看來,這是否意味著榜眼心中還有彆的心思?這樣的人,他還能放心將左僉都禦史交到他手裡嗎?”

“能和裴氏聯姻,是天下多少學子做夢都求不來的好事!榜眼又怎會回絕?”

秦穠華笑道:“若回絕了呢?”

張觀火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眼中又驚又疑。

“張大人似乎對本宮有些誤會。”

秦穠華轉過身,眺望著夜幕中輝煌的漫天燈火。

夜風飄然而至,翻弄著雪青色裙擺,周圍一片寂靜,隻有不遠處進行宮宴的殿堂傳來遙遠的歡聲笑語,縹緲的月光照得夜空清亮,風中夾雜著夜來香的幽香,絲絲縷縷,被風一吹就散,如女子唇畔捉摸不透的微笑。

“張大人認為左僉都禦史是本宮請你辦事的酬勞。但在本宮看來,左僉都禦史一職不過是本宮的伴手禮物,算不得什麼。本宮若是要請你辦事,斷不會隻拿出這般小小職位。”

張觀火道:“……長公主既然覺得左僉都禦史都不值一提,那麼敢問長公主,在您眼中,下官能官至幾品?”

“正四品命官,對旁人而言,是一生仕途的終點,對張大人來說,卻不一定如此了。張大人能官至幾品,全看大人的選擇。”

張觀火沉默半晌。

“下官有一疑問。”他頓了頓,說:“長公主之謀劃,究竟是為福王,為九皇子,還是……為自己?”

他的聲音直到湮沒在風中,也沒有得到回答。

“若是前一個問題難以回答,長公主可否回答下官的第二個問題?”張觀火道:“長公主走這條路,是為了奪權,爭名,還是獲利?”

“張大人,本宮說過,你太心急了。”

秦穠華微笑道:

“等本宮準備的伴手禮落到你手裡,再來問彆的問題罷。”

“……”沉默許久,張觀火揖手道:“下官不敢不從。”

“張大人。”秦穠華叫住他即將離開的步伐,道:“既然來了,不妨和裴閣老敬一杯酒再走罷。”

她沒有回頭,隻是從眼角餘光裡朝他瞥來似笑非笑的一個眼神。

“裴閣老欣賞榜眼人儘皆知,然裴閣老也欣賞張大人,此事彆人不知,張大人難道不知麼?”

張觀火愣了片刻,隨即想起官複原職那天,來宣旨的公公說過的話。

寒意順著夜風吹入每個毛孔,張觀火愕然地看著崖邊的女子:此事他從未對他人說過,連他自己,都險些忘記還有這番過往——

長公主又是如何得知?

他心中又驚又畏,長公主說完那番話後,卻並未看他。他順著她遠眺的視線看去,掛滿星芒的蒼穹之下,一盞接一盞的橙紅燈火勾勒出銜月宮精致的亭台樓閣,在更遠處,黑暗吞噬了天地輪廓,看不見頭,摸不到底。

天地之大,浩瀚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