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2 / 2)

張觀火隻從這盛大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長公主呢,又從中看見了什麼?

他收起先前的輕視心情,朝著秦穠華重新揖手行禮,神色凝重地轉身走了。

張觀火心事重重,走到舉辦宮宴的宮門前,想了又想,最終還是走了進去,端起酒杯走到多人簇擁的裴回麵前,排著隊敬了一杯酒。

他一杯敬完,也不多說,轉身出宮去了。

又過了許久,宴會進入尾聲,天壽帝先行離開,殿中王公貴族也陸續散去,秦穠華逆著告辭的人群進入大殿,找到正被幾個帶女兒的婦人圍著的秦曜淵。

他麵無表情地坐在長桌前,那幾個帶女兒的婦人站在桌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說著什麼,彼此的女兒或多或少地偷瞅著秦曜淵,看向彼此的目光中帶著一絲敵意。

天壽帝有九個皇子,算上待定的那位,一共十個,大多都已名草有主,那些又想讓女兒高嫁,又攀不上兗王和燕王的,自然就將目光投向了還未婚配的九皇子。

雖說異族血統讓他無緣大位,但從另一方麵來說,也是件好事,至少能當個安穩的富貴王爺。

秦穠華走過去的時候,少年第一時間瞧見她,那雙百無聊賴的眼睛立時聚焦,光彩煥發。

他站了起來,毫不猶豫朝她走來。

幾名婦人也發現了秦穠華,立即向她稟明來意,口頭上稱“問安”,三句話不離旁邊的九皇子,馬屁拍了一句又一句,真實的本意昭然若揭。

秦穠華和她們說笑兩句,尋了個由頭,帶著少年走出了喧鬨的大殿。

百官歸家,遊鳥歸巢。

秦穠華和少年並肩而行,腳步輕鬆愜意。

“回去了?”他問。

“回去了。”

“你在哪兒吹了風?”少年摸上她的手,攥在手心裡握緊。“好涼。”

秦穠華笑了笑,道:

“等冬天來了……那才叫涼呢。”

他擠開她的五指,強勢地和她十指相扣。

“有我。”

……

百官還在回家的路上,提前離開的榜眼已經沐浴更衣完畢,到母親那裡去請夜安了。

“……同僚們都是很好的人,他們聽說兒子年幼失怙,感歎您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不容易。兒子的上司,左都禦史還說挑個日子,為兒子在外邊再辦一次迎新宴。娘,您放心吧,沒誰瞧不起兒。”

“那便好,那便好……”老眼昏花的母親含著淚,激動道:“娘總怕自己拖累你,知道沒有,那便好了……”

榜眼拉著母親因做活而布滿老繭的雙手,將今日的宮宴詳情為沒有親臨現場的母親緩緩道來。

“今晚這場宮宴,兒子因為是陛下欽點的新科榜眼,所以破格收到了邀請。宮宴上也沒有人歧視兒子位卑人輕。”

“兒子今晚喝了幾杯長春露,這是宮中禦酒,還有一道江瑤炸肚十分可口,以後有機會,兒子一定帶給娘吃……”

“今晚的宮宴都挺好的,就是……”榜眼頓了頓,母親立即著急追問:“可是有什麼事情發生?”

“母親彆急。隻是一名小宮女將酒水倒到兒子身上罷了。兒子見她可憐,也沒追究。為了避免殿前失儀,兒子去外邊走了走,等到衣服乾了才往回走,不想卻碰見裴夫人和淑妃在一處說話,旁邊還有兩個年紀不大的女子,一人是鳳陽公主,一人是裴閣老的六姑娘。”

“你見著了裴大人的六姑娘?”母親追問道:“你覺著這姑娘如何?”

榜眼沒發覺母親語氣中的急迫,皺著眉道:“模樣倒是周正,隻是性情實在一言難儘。她和鳳陽公主指著鼻子對罵的樣子,兒子要是沒有見到,恐怕一輩子都想象不到世上竟有女子跋扈至此。”

母親麵色一白:“竟是如此?”

榜眼這才察覺母親神情有異,疑惑道:“母親怎麼對這個六姑娘如此關注?”

在他追問之下,母親終於才將實情吐露。

原來他去參加宮宴的空當,一位和裴氏關係密切的夫人登門拜訪,言談之間,對他的婚事大事屢次旁敲側擊。

“我看,這位夫人是有意為你和裴六姑娘牽線,我原先還很高興,正想待你歸家後問問,不想這姑娘竟是這般性情,這……”

榜眼愁眉緊鎖,道:“婚姻大事,必是先得到裴府首肯,此人才敢上門暗示。老師看得上我,是我之福分。但母親辛辛苦苦將我拉扯長大,我又怎能娶那樣的母夜叉回來磋磨母親?”

一個舍不得老母受人磋磨,一個剛做起誥命夫人的美夢,兩人都對這樁八字沒有一撇的婚事遲疑起來。

許久後,榜眼下定決心,握著老母親的手,鄭重道:“明日我就去拜訪老師試探一二,若是老師真有這意思……還是早日婉拒的好。”

“可是……”母親有些猶豫:“裴閣老會不會留有芥蒂?”

“便是芥蒂,也隻是一時芥蒂。老師還會重新重用我,但若我鬆一時之口而讓母親受長久罪,兒子便枉為人子了。”

“既如此……那便這樣吧。隻是,要委屈我兒了……”

兩人合計好後,第二日,榜眼便登門拜訪了裴閣老。

和母親預料的一樣,裴回果然有將嫡幼女許配給他的打算,他忐忑地說出自己和表妹已有婚約後,老師並未動怒,反而很是理解他,讚他為人誠實守信。

榜眼如釋重負,輕鬆地離開了裴府。

他不會想到,就在他離開裴府不久,裴回就將舉薦他做左僉都禦史的折子扔進了書房門外的池塘。

三三兩兩的錦鯉浮出水麵,翕動著嘴唇輕啄飄在水上的折子。池麵上,漣漪不斷,浮萍飄搖。

“左僉都禦史一職,你覺得還有何人合適?”裴回道。

裴知徽說了幾個人名,裴回都搖頭否定了。

“闞榮軒和甘燁是舒遇曦的人,邵博乃穆黨,馬新知看似是個直臣,其女卻嫁入了穆氏,關鍵時刻,不可靠。”

裴知徽將有資格競爭這一職位的朝臣在腦中過了一遍,忽然靈機一動。

“父親認為張觀火如何?”

“張觀火?”裴回揚眉。

“沒錯,都察院正七品監察禦史,張觀火!”裴知徽道:“父親忘了?昨日宮宴,張觀火還來和父親敬了酒!張觀火和穆氏素有仇怨,前大理寺卿就是他彈劾下去的,前不久又檢舉出祭祀燈油的問題,導致憐貴妃成了穆才人,重傷了燕王一把——這可是死仇!”

“張觀火……嗯,我記得。”裴回道:“他官複原職那日,我還派人去祝賀了他一句。”

“這就更好了!張觀火和我們有舊,又和穆氏有仇,舒遇曦那個老狐狸最愛和稀泥,能從穆氏手裡保住他的,除了裴氏還有誰?”

裴回想了一會,道:“……張觀火,確是有力人選。此人有勇有謀,連續扳倒兩座大山依然能全身而退,昨日的那一杯酒,也未免不是示好。”

裴回抓起一把魚食,拋入廊下的池塘。

更多的錦鯉冒出魚唇,爭先恐後地瘋搶著池中魚食。

他望著這一幕,緩緩道道:

“張觀火,張觀火……讓我想想罷。”

數日後,聖旨下。

都察院正七品監察禦史張觀火因檢舉有功,升任正四品左僉都禦史。

張觀火領旨後,入宮謝恩。宮人將他領到銜月宮中的最高建築五鳳樓上,接見他的卻並非天壽帝,而是身著袒領襦服裙,外穿紗羅大袖的玉京長公主。

“陛下打累了雙陸,正在隔壁小歇。張大人不妨先坐下,喝一杯茶。”

張觀火帶著上次見麵截然不同的心情,在她對麵的空案桌前謹慎跪坐。

長公主的貼身侍女緩緩為他案上空杯注入清茶。

翠綠茶葉在熱水中打著旋兒,就像張觀火此刻忐忑不安的內心。

侍女倒完茶,悄悄退出了這間屋子。

赭色的木質閣樓中,靠窗一麵的四扇木窗大敞,碧空如洗,萬裡無雲,一隻飛鳥帶著清脆的鳴叫掠過青空。

“長公主曾言,等下官位至左僉都禦史一職,再來問其他問題。承蒙公主運作,陛下青眼,下官已官至左僉都禦史。不知現下,長公主可願回答下官的疑問?”

秦穠華端起麵前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帶著唇畔的微笑,她抬眼道。

“張大人想問什麼?”

“下官有兩個問題。一是在長公主眼中,下官能夠官至幾品,二是長公主所求,究竟為何。”

張觀火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就如他的名字一般,他銳利直截的視線洞若觀火,仿佛她說一句假話,立即就會被他看穿。

“張大人通識時變,勇於任事,一篇《十議》振聾發聵,可惜卻無人賞識。眾人隻知大人有七寸不爛之舌,卻不知大人還能撥亂反正,濟時遠略。”

“於本宮眼中,大人乃經國之才。”

張觀火心神震蕩,一股熱氣從胸口往上直衝。

茶香飄散,嫋嫋上升的煙霧直往赭色藻井而去。

恰好一陣清風在此時吹來,吹散了茶霧,輕撫女子身上白雪似的紗羅,那纖美柔弱的身體裹在寬衣大袖中,也像要被風吹倒一樣,讓人情不自禁生出一分擔心。

玉京長公主便是這樣的美人。

一瞥一笑間輕易撩人心弦,而氣質卻令人難生褻玩之心。

“至於本宮所求……”

秦穠華微微一笑,悄然無聲地將茶盞放回長案。

“本宮所求,不過千官肅事,萬國朝宗;梧鳳之鳴,彪炳日月。”

輕言細語,卻勝過平地一聲驚雷。

比先前更為強烈的動容湧上張觀火心頭。

他定定地看著坐在對麵的玉京長公主,半晌後,起身走出長案一步,行君臣之禮。

張觀火的額頭抵在冰涼地麵,心頭卻比任何時刻都要火熱。

兩人誰都沒有率先開口說話,一切未儘之意,已在這個特殊的禮節中昭然若揭。

結綠在門外輕輕敲了敲門。

“公主,陛下已醒了,請張觀火進去。”

“知道了。”

秦穠華起身,親自扶起仍跪拜在地的張觀火,狀若平常道:

“張大人,可願和本宮一同麵見陛下?”

張觀火神色恭敬,揖手道:

“下官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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