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口道:“你……你過來。直走,聽我指令。”
少年如她所言,朝著溪邊直走過來。
“脫鞋,下水……”
她話音未落,他已經一腳踩進了嘩嘩作響的溪流。
少年涉水而來,準確無誤地來到她麵前。
“扶我……”
他一個彎腰就把她橫抱起來,哪管什麼“扶我”。秦穠華驚叫一聲,因羞恥而劇烈掙紮。
她從未在一個男子麵前赤/身/裸/體,巨大的羞恥和難堪幾乎將她壓倒,她推著他的胸膛,兩腿在空中亂踢,聲音中帶上了罕見的憤怒:“秦曜淵,放我下來!”
幾滴從她腿上甩出的水珠濺到了少年臉上。
他道:“你再亂動,我睜眼了。”
秦穠華在他懷中一下安靜了。
秦曜淵循著來時記憶,閉眼走回山洞,正欲把她在火堆前放下,他頓住了。
柴火燒得劈裡啪啦,火堆帶來的熱氣往他臉上
直撲,石板上炙烤的螃蟹發出了若隱若現的幽香,值得注意的地方很多,可是這一刻,他隻能感受到胸口那一抹濕濕的熱意。
“阿姊……”
秦曜淵倏地慌了,怕了,像是被誰突然捏住了後頸皮肉,僵著半蹲的動作,動也不敢動。
“阿姊……”
懷中的人沉默不語,浸入胸口的熱淚依然還在流淌。
“阿姊氣我莽撞?”他猶豫道:“……是我錯了,我該先給你穿衣服,再來抱你。阿姊,彆氣了……我下次一定記得……”
秦穠華不說話,胸口上的熱流也絲毫沒有停止的征兆。
他想了想,又說:“……你摔疼了,我給你揉揉?哪塊石頭硌的你,我把它錘碎好不好?”
他說了許多還不見效。摒棄視覺後,其他感官變得格外靈敏。她的淚水讓他身上每一條傷口都在顫栗。
那浸入心上刀傷的熱淚,燙得他心動又心痛。
他繳械投降,近乎祈求道:
“阿姊,你彆哭……”
秦穠華推開他,自己擦乾了眼淚:“……沒事了。”
直到螃蟹烤熟了,她也沒有吐露這一場淚水的原因。
衣裳被風吹乾後,她換上衣裳,坐在營火前沉默地吃著小魚,無視少年時不時投來的忐忑目光。
峽穀忽然下起瓢潑大雨,雨聲伴奏,她吃完了沒滋沒味的烤魚,他也吃完了烤黑的螃蟹。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停了,秦曜淵撿起吃剩的幾個螃蟹,扔進外袍裡,和剩下的木柴、火石,打包背在了肩上。
“我背你。”他朝秦穠華蹲下身。
秦穠華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道:“我自己走……等我走不動了,我會叫你。”
秦曜淵看著她,似乎想從她平靜的麵容下看出什麼端倪。她避開他的眼神,率先走了出去。
兩人繼續往溪水上遊走去,秦穠華在心中默默祈禱著人煙,事與願違,一個巨大的溶洞阻擋了他們的去路。
漆黑的溶洞往外透著陰冷寒風,都是迷宮,溶洞迷宮顯然比峽穀迷宮難度更高。
秦穠華歎了口氣,道:“……回去吧。”
秦曜淵在她麵前蹲下,毋庸置疑道:“上來。”
這次,她沒拒絕。
走著走著,他忽然說:“阿姊,你抬頭看看。”
秦穠華下意識抬頭,旋即目眩神迷。
瑰麗的雨後霓虹橫跨整個湛藍的峽穀上空,灑下斑斕光點,那輝映閃爍的霞光,蒙著一層氤氳,減了耀目,多了柔和,好像吸收了世間所有溫柔。
“阿姊……你要是對我笑,我連霓虹都能摘下。”他低聲喃喃:“我力量的源泉,是你啊。”
秦穠華咬住了嘴唇。
秦曜淵背著她走回烤螃蟹的山洞時,天上的華帶已經隱去,為了避免天黑後找不到山洞過夜,兩人在這裡駐紮了一夜。
流落無人峽穀的第三日,兩人往溪水下遊走去。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刀劈斧砍般的峽穀仿佛沒有儘頭,秦穠華的雙腿已經麻木。
第七日,第八日,第九日,秦穠華走不動了,全程都要靠秦曜淵背負。
第十日,秦穠華開始發熱。第十一天,步行一日也沒有找到柴火,她縮在少年懷中昏昏沉沉地睡著。
第十二日,氣溫越來越低,峽穀裡吹的風中好像夾著冰棱子。
第十三日,秦曜淵的皂靴破了。
第十四日,秦曜淵沒有帶回魚,她吃了一點螃蟹,當晚把自己抓出一身紅痕。
第十五日,秦曜淵還是沒有找到吃的。
第十六日,她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他的手腕壓在她的唇上,鐵鏽氣味的熱流不斷地往喉嚨裡鑽。
秦穠華想躲開,他用力按住了她的頭。
她隻能閉上眼,隨波逐流地吞咽。
口中鹹澀,是鮮血,也是她自己的淚。
當大雪從峽穀上空紛紛揚揚落下的時候,她無力動彈,隻能趴在少年背上,看著他赤腳在雪地裡留下一個又一個帶血的腳印。
數日大雪後,他們還沒走出峽穀,積雪卻已經從少年腳掌到了小腿肚,他每走一步,都走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當天晚上,他們在一個深深的山洞裡落腳,風雪斷於洞口,他們沒有火,沒有吃食,秦曜淵把割破的手腕按來時,她已經不再掙紮。
她用舌尖舔著他的傷口,把鐵鏽味的血流儘數吞咽。
鮮血不再湧出了,少年拿起地上的匕首,想要收回手腕再割一次,她扣住他的五指不放,像小獸舔舐傷口,一寸寸溫柔吻過。
直到他的血完全凝固了,她依然扣著他的手不放。
秦穠華將頭靠在少年寬闊的胸膛裡,蒼白而憔悴的麵龐對著飛進洞裡的幾片孤單雪花。
秦曜淵也沒說話,他扣緊了她的五指,陪她看大雪紛飛。
“淵兒……”她忽然開口,聲音沙啞:“過了今夜,你自己走罷。”
她被扣住的左手忽然傳來一陣鈍痛。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恨不得兩隻手自此長在一起。
“……我不走。”他說:“你要敢死,我就敢來地底追你。”
秦穠華閉上眼,低聲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想陪我去死……秦曜淵,你怎麼這麼傻?”
“……你管我有多傻,你聰明不就夠了。”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她喃喃道:“你以為,我為什麼放著親弟弟不扶持,要來扶持一個隔著肚皮的弟弟?”
他不說話,高大的身影在一旁為她擋儘風雨,沉默如山。
“旁的兄弟可以靠母族,靠帝寵,靠心計,隻有你什麼都沒有——你不但什麼都沒有,還是一個有異族血統的混血皇子,你若想在深宮中找個依靠,除了我,根本沒有第二個選擇。你的出身於你是掣肘,於我卻是後路。我送你坐上龍椅,若有一日你不願受我控製,我也能憑此把你拉下龍椅。但這些……都不是我選
擇你的根本原因。”
“……”
她吞下湧到喉頭的酸澀,因吞咽動作而重新回到舌尖的血氣讓她的聲音顫抖。
“我選擇你,是因為你太傻了,太傻了……你就像街頭撿來的小乞丐,隻要施舍你一點溫柔,你就熱血激昂,任我予取予求。我從一開始就在算計你,你不學經義,我故作不知;你屢次夜襲,我故意縱容;你殘忍嗜殺,我心中竊喜——我根本不想你變成明君,你的弱點越多,我就越安心——你有稱霸天下的武力又如何,你不得民心,政治一塌糊塗,日後你我生變,我輕而易舉就能將你拉下皇位。”
“……”
她竭力維持平靜麵容,傾流而出的眼淚卻將她背叛。
“你不明白……你若不是無依無靠的皇子,我根本不會多看你一眼……”
說到最後,她已泣不成聲。
身邊沉默了許久,少年開口,聲音低沉。
“在我九歲的時候,我在遇仙池假山後,曾聽一個瘋女人說——”
他一字一頓,緩緩道:
“大皇子剛愎自用,二皇子厭女成疾……六皇子喪心病狂,七皇子目中無人,八皇子錙銖必較。究竟操控哪個幸運兒,能讓我逐鹿天下?”
秦穠華抬起一張淚水斑駁的臉,怔怔地看著他。
他垂下眼瞼,烏黑透紫的眼眸靜靜瞧著她。
“……你說,那個瘋女人是誰?”
她的大腦一團漿糊,呆呆道:
“……是我?”
“是一個大傻瓜。”他說:“……送給她騙都不騙,天下沒有比她更傻的人了。”
所有疑問茅塞頓開,過去的疑問在這一刻忽然都有了答案。
秦穠華忽然脫力。
難以言喻的悲痛壓垮她了的雙肩,她用力掙脫他的手,蜷縮雙腿,將臉埋進膝蓋裡。
她喘不上氣,像是有一把火在燒著痛苦的心,纖薄瘦弱的背脊急劇起伏,眼淚大滴落下,鹹澀的眼淚淌進了張開的嘴裡,喉嚨中卻寂靜無聲。
他輕輕一拉,她無力的身體倒入他的懷裡。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背,低聲說:
“誰對我好,我心裡清楚。”
秦穠華在他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引以為傲的自持,在他麵前成了笑話。
“阿姊活著,我才能活著。”他將她淩亂的長發彆到耳後,道:“刀山火海……我也要背著阿姊走過。剛剛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她緊閉著眼,眼淚無窮無儘地衝刷著麵龐。黑暗像高山壓著她,痛苦像大海淹沒她。
除了悲痛,她還有一股烈日灼燒般的煎熬。
她配不上他的情義。
越是靠近,越是自覺形穢。
他對她太好,而她能給的太少。
秦曜淵輕輕拍著她的背,等她平息下來。而她體力不支,大哭一場後,在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半夜,洞外一片黝黑,雪似乎停了。
她的身上蓋著厚厚幾層衣服,少年則背朝洞口躺在她的身邊,身上隻著一件褻褲,
秦穠華用冰涼的指尖解開衣扣,她剛一動彈,睡在對麵的秦曜淵就警覺地睜開了眼。
“閉眼。”她聲音沙啞。
秦曜淵頓了頓,閉上了雙眼。
她一顆顆解開衣扣,隻留一件包裹前胸的訶子和裡褲,重新躺了下去。
她脫下的衣服蓋在兩人上方,和他的衣物一起,形成一床勉強包裹住兩人的被子。
秦曜淵閉眼一動不動,身體格外僵硬。
“抱著我。”她命令道。
他慢慢挪了過來,剛伸出手,她就已經枕上他的手臂。
“……睡罷。”她輕聲道。
秦曜淵僵直不動,漸漸上下充血。
他很想問一問她——
這……讓他怎麼睡著?
作者有話要說:求個作收,讓公主衝上季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