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1 / 2)

第105章

秦曜淵睡不著。

秦穠華也睡不著。

秦穠華忍無可忍睜開雙眼,睡在對麵的少年立即收回直勾勾的視線,無辜道:“不關我事……”

“閉嘴。”秦穠華道:“你背過去睡。”

“……我一翻身,熱氣不是全跑了?”秦曜淵這回格外熱心,語重心長道:“阿姊,大局為重。”

……好一個大局為重。等她把他不聽話的骨頭打折時,希望他也能知道大局為重。

“你不翻就我翻。”她冷麵道。

他毫不猶豫:“那你翻吧。”

秦穠華氣得立即翻身,雖然她儘量放輕動作,衣服堆裡的熱氣還是往外跑走了許多,大股刺骨的寒風鑽進衣裳窩,激得她一個哆嗦。

她還沒睡穩,少年右手一攬,將她完全裹入懷中。

秦穠華氣得咬牙切齒。

如果這是現代,秦曜淵毫無疑問是她最討厭的那種熊孩子——

肆無忌憚,無法無天,被爹媽寵壞——等等,他有爹媽生卻沒爹媽養,那麼問題來了,是誰把他寵壞的?

總之,誰也沒邀請他,他就帶著心愛的滑板鞋貿然來訪,秦穠華作為主人,苦口婆心地告訴他,不可以在屋子裡穿滑板鞋,不可以拿滑板鞋往人身上打,他答應得好好的,等她一扭頭就拿滑板鞋追著她打。

這樣的熊孩子,氣得她想揍人,但又豁不出臉來真的以大欺小。

她臉上溫度漸起,咬牙道:“秦曜淵——你信不信我給你折了?”

“……阿姊,我難受。”他聲音沙啞,將臉埋進她頸窩裡。

少年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裡,熱乎乎的吐息倒真像一隻毛茸茸的狼。

背後這小鑽石狼,好的時候夠好,壞的時候夠壞,然而他一蔫頭聳腦,秦穠華就不由心軟。

她一心軟,他就更壞。

……

第二日,大雪凍結了溪水。

對於隻有一條褲子的人來說,這不是問題。

秦穠華天不亮醒來,發現身邊沒人,扶著山壁走出一看,野人砸破了冰麵,又在勤勤懇懇地洗褲子。

她坐在山洞裡靜等,過了許久,秦曜淵提著一條硬梆梆的褻褲回來了。

他不敢觸她黴頭,垂著腦袋走到一邊,費力穿上了這條足以引領玉京潮流的冰凍直筒褲。

大尾巴狼穿好衣裳,湊了過來,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阿姊……你還在生氣麼?”

“……你猜?”秦穠華說。

“阿姊,彆生氣了。”秦曜淵拿起她的手,臉頰在她掌心蹭了蹭:“要不……你打我罷。”

秦穠華才懶得打他。

她的腿根還疼著,被個大尾巴狼蹭禿嚕皮了,打他又有什麼用?他那有恃無恐的眼睛,難道不是在說“下次還敢”?

她抽回手,有氣無力道:“……滾。”

“我和阿姊一起滾。”

他抓起她的雙手,輕輕鬆鬆把她背了起來,看那上揚的嘴角,不僅一點沒生氣,心裡還不定怎麼美滋滋的。

兩人走出山洞,外邊的晨霧已經消散了,零零散散的雪花飄散在空中,天地都是一片慘白。

秦曜淵背著她,外裳下穿著一條凍得梆硬的褲子,一步一深坑地往前走去。

他腳下的鮮血,流出又凍結,在潔白的雪地留下一隻隻帶血的腳印。

雪花飄飛,前路難尋。白茫茫一片的世界中,兩人早已迷失了方向。秦穠華今日的精神比昨日好上許多,她環著少年的脖子,扯著他的耳朵,對他耳蝸直接說話。

“這次若能死裡逃生,你最想做什麼?”

他埋頭在風雪裡前進,忍著耳朵和心的雙重癢癢,低聲道:“你想做什麼?”

“我想寫一份遺囑,立一部著作……”她道:“如果我以後再出什麼事,身後也不至於一團亂麻……”

秦曜淵眉頭緊緊擰了起來。

從她嘴裡,壓根就彆想聽到什麼“我想珍惜生命”、“我要正視內心”、“我要好好對你”的話。

每一次她說到生死,都是一副自知命不久矣的樣子。她輕描淡寫的句子,淡然的態度,輕飄飄的說出來,沉甸甸地砸在他心上。

他就是為她傾注身心又有什麼用?

她愛天下,愛世人,愛天壽帝,愛結綠,甚至愛烏寶——但她偏偏不愛自己。

他如飛蛾撲火追逐著她,她也如飛蛾撲火追逐著某種他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你這麼想死,不如拜托我。”他麵無表情,實際恨得牙根癢癢:“有一種死法,叫乾——”

秦曜淵話沒說完,後腦勺先被用力打了一下。

他在雪地裡踉蹌一下,聽到她在耳畔說道:“……我知道回去想做什麼了,回去以後,我要把武嶽派到靈州守城……孩子大了,該把精力用到正處。”

他沉著臉大步往前邁進。

秦穠華掐住他的臉頰,往兩邊輕輕拉去:“你是不是在心裡罵我?”

“我長大了。”他說:“……你什麼時候才能不把我當成孩子?”

秦穠華為報禿嚕皮之仇,折騰了他好一會後,覺得呼吸越發急促。

她鬆開他的麵頰,歪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道:“你什麼時候不說這些話了,你才是長大了。”

秦曜淵太陽穴突突地跳,恨不得回過頭,一口把她生吞下去。

生吞了又能怎麼辦?她倒是輕鬆了,之後哭天喊地的還不是自己。

他隻能抿緊嘴唇,把怒火關在胸膛裡燒灼,被遷怒的雪地在沉雷般的腳步下欻欻作響。

“淵兒……阿姊從前對不住你。”

她伸手撫摸他的麵頰,輕聲道:

“阿姊過去隻教你霸道,是因為……阿姊以為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看著你。阿姊本以為,來得及在最後教你王道……”

耳邊的氣息微弱,靠得這樣近,他為何感受不到她的吐息溫度?

“……你是不是鐵了心要氣死我?”他壓抑著怒火道。

“阿姊希望你做個暴君,是為一時自保,但是……阿姊從來不曾希望你做一世暴君……是為天下。”她頓了頓,在他肩上露出一個強笑:“淵兒,你相信阿姊嗎?”

“這對你很重要嗎?”

她閉上眼,聲音低弱:“……阿姊不想你太恨我。我想告訴你,你於我而言——並非傀儡,不可一言蔽之。”

“……我沒有恨過你。”他低聲道。

峽穀群峰溶入雪舞,吹蕩在蒼茫雪地上的寒風有如悲泣嗚咽,比秦曜淵凍僵的赤足更加冰冷的,是兩人肌膚相觸的地方。

她的身體在風雪呼嘯下越來越冷了。

他不能相信,昨夜幸福的顫栗,今晨俏皮的拌嘴,都隻是為了迎接盛大的彆離。

他從厚及腿肚的深雪裡拔出失去知覺的雙腿,拚命往前走去。

硬梆梆的褻褲打著膝蓋,厚篤篤的積雪攔著腳尖,他失了平靜,踉蹌的身影奔跑在白茫茫的雪原上。

他哀求道:“阿姊……你再堅持一會……”

秦穠華靠在他的肩上,眼眸隻睜了一半,疲憊的眼瞼下,目光前所未有的溫柔。

“淵兒……阿姊接下來說的話,你好好記住……即使聽不懂,也要牢牢記在腦海裡,一定要記住……”她說幾個字,喘一口氣:“不要回宮,去東胡草原……”

秦曜淵竭力克製著心如刀絞般的痛苦,寒聲道:“我們一起去。”

她恍若未聞,自顧自地說著。

“等你出了大朔,可以想辦法聯係京中舊人。武嶽和譚光不會跟你走的,你帶上仇遠……你可以重用他,但不能……不能相信他。”她喘了一會,繼續說:“你去了東胡草原,先統一四部,再攻打烏孫和西域諸國。大夏新帝暴虐恣睢,待大夏內亂,可出兵占領北嶼一帶……北嶼一帶曾是西燕,人民還未馴化,他們同夏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以……可以利用……大梁皇帝已到花甲之年,膝下十幾位皇子,若有萬一,大梁必亂,你可趁虛而入……”

“記住……不要用天壽帝第九子的身份回到大朔。大朔……積重難返。你耐心等上幾年,它必自己分裂。你取也好,不取也好……勿要濫殺無辜,若皇室安分,便饒他們一命……”

“阿姊的控獸處和極天商會,他們若是不願臣服……那就打到他們服。連打也打不服,那就剿滅拔除。不要心軟,不用顧忌阿姊,不能……不能讓他們成為你對手的支持者。”

“彆說了!”

“華學……不要動它,也不要讓你的後人動它。如果有一天……你和你的後人需要鏟除華學才能坐穩皇位,那不是華學的錯……是你們錯了……”

她的呼吸很急,聲音卻比羽毛還輕,剛落在他的肩上,就被無情的冬風吹散了。

“秦穠華——你不準死。”秦曜淵竭力忍耐衝擊四肢百

骸的酸澀,從牙縫裡擠出恨恨的聲音:“你要是敢死,我就讓你身邊的那些人都到地底來陪你……你聽到沒有……你不準死……”

她沒有聽到。

她怔怔地看著他垂在耳邊的一縷烏黑發絲,氣若遊絲道:

“當你隻能用暴力和恐懼……來壓下反對之聲……張狂放肆的不是百姓,不知好歹的也不是百姓……是你……是這個國家……它生病了……一個健康的國家……是不會怕他的人民開口說話的……”

“這個世界……沒有神,沒有無知之幕,永遠也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正義。我知道……個人的力量在集體麵前多麼無力……也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會在我死後逐漸崩塌,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在活著的時候,留下哪怕一點……一點點的光亮。我相信……隻要留下一顆火種……總有一天,它還會重新燃起……那麼,我就存在過……我就曾經照亮過這片天空……我就……沒有……白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