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1 / 2)

蒼茫雪原上, 一具具屍體被陳列在雪地上,水紅色的雪塊堆積成山,無數民工正在埋頭搜尋失蹤的真武將軍。

雪表上留有夏軍營地的遺址, 搜救範圍控製在遺址到山底的一路,除了騎兵和槍兵, 所有人都投入了救援, 從日出到日落,再到又一次日落, 雪表下的屍體挖出了一具又一具,始終不見他們要找的那一人。

算算時間, 距離雪崩發生已經過去三日,就算真武將軍一開始還活著, 三日過後……

流言在民工和將士之中流竄, 再加上大夏傳回夏朝廷有意組建大軍勤王救駕的消息,軍中士氣愈發低落。

柴震身負眾望,在將軍夫人身邊轉了幾次,但他也沒能把眾人的心願說出——

“已經過了三日,將軍不可能還活著。還請夫人以大局為重, 立即回城布防, 以備夏軍侵襲。”

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

這三日來, 無論什麼時候,柴震都能看到夫人在雪原上參與救援。

她的貼身侍女種玉每日都在哭,可是柴震從來沒有見夫人哭過, 她不但沒哭,還總是笑——

短短幾日,她瘦得臉頰凹陷,麵色雪白,寒風吹過她身上的大氅,發出空蕩蕩的聲音。

失去最親之人的感受,他已經嘗過,正因為他嘗過,所以她木然空洞的微笑,讓柴震心如刀絞。

將軍最是心疼夫人,如果將軍看到了……

他放眼眺望雪原上數不清的屍首,眼眶一酸,險些當場落下淚來。

將軍……還能看到嗎?

“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喧鬨起來的雪原讓柴震一驚,也讓他視野之中的女子扔下手中木棍,快步奔向發現喧鬨之處。

她的侍女種玉急急忙忙跟在身後,竟然還追不上腳步趔趄的她。

秦穠華衝到高喊著“找到了”的幾位民夫前,看見雪坑裡的東西,霎時雙腳一軟。

一股熱流衝向咽喉,被她強行咽了下去。

“夫人!”

終於追上的種玉眼疾手快扶住身子一晃的秦穠華,她往坑裡一看,心都涼了——

血跡斑斑的穿雲弓躺在坑底,周遭雪塊被血泡得緋紅。

“夫人……”種玉的眼淚流了下來。

夫人死死握住她的手臂,站都站不穩了,可是臉上卻在笑。

“……將軍的武器既然在這,人也應該在附近。你們做得好,繼續往周邊搜尋,回去後,定有重賞。”

種玉看她這般,眼淚流得更凶:“夫人……”

秦穠華視而不見,往身旁看去:“柴震……柴震?”

始終在她附近徘徊的柴震快步走來:“夫人,屬下在。”

“你叫兩個人,幫我把弓送回我的帳篷。”

“是。”

柴震沒去叫人,他在坑前蹲下,雙手拿起了穿雲弓。

弓身極沉,他拿弓的雙手爆出條條青筋,就連脖頸也不例外。他連拿弓都如此困難,將軍卻能拿在馬上輕而易舉開弓連射,不知疲憊。

將軍和他的弓,他的槍,活躍在每一場戰鬥,無論是凶險還是輕易,他總是搶在士兵們前頭衝向敵軍。他的武器,對於和他上過戰場的戰友來說,有特彆的意義。

戰場之上,隻要將軍的身影不倒,真武軍就不知恐懼為何物。

真武軍和將軍是一體的,沒有了將軍的真武軍,今後該何去何從?

雪原之上,傳來壓抑的抽泣。民工們紛紛停下手裡的工作,淚眼朦朧地看著柴震從坑裡雙手拿出的重弓。

斑駁的血跡為烏黑的弓身增添了一抹冰冷的殺意,柴震捧著這把令人膽戰心驚的重弓,一步留下一個深腳印,慢慢地走遠了。

雪原上的哭聲還沒有停止。

秦穠華推開攙扶著她的種玉,環視著周圍一雙雙或通紅,或含淚的眼眶,含笑道:“將軍並未找到,還請諸位再接再厲下去,種玉——”

“奴婢在。”種玉哽咽道。

“去夥夫那裡提些好酒,讓出力的將士和鄉親都暖暖身子。”她笑道:“我知道大家都很疲憊,可是現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將軍若被困在雪下,早一分發現,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還望諸位同我齊心協力,儘早找到將軍蹤跡……”

無人應聲,每個人都在躲避她的視線。

一名兩鬢斑白的老者泣聲道:“夫人,已經三日了,還請節哀順變啊……”

這是三日以來,第一次有人和她直言將軍的生死。

種玉擔心地握緊了夫人的手臂,生怕她情緒激動,暈倒過去。

秦穠華沒有。

她的微笑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多謝老丈關心。”她柔聲道:“可是,我曾答應過將軍,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輕易放棄他……不論他是死是活,不見到他,我是不會放棄的。”

她的回答,換回幾聲悲痛的歎息。

秦穠華笑道:“……請諸位繼續吧,熱酒一會便到。”

雪原上又繁忙了起來。

秦穠華走回先前尋找的地方,彎腰想要撿起地上的木棍,眼前忽然一陣眩暈,身子重重地往雪地上摔去。

冰冷的雪氣撲滿鼻尖,凍骨的雪花飄進眼裡。

“我沒事——”

秦穠華拒絕種玉和旁人的攙扶,自己強撐著站了起來。

“……我沒事。”

她握著木棍,行屍走肉般一步一停,木棍深入鬆軟的雪體,往下輕輕戳探。

戳得淺了,她怕錯過,戳得深了,每一次都是失望。

種玉追了過來,泣不成聲道:“夫人,奴婢求求你了,你回去休息一會吧!你都兩晚沒有閉眼了,飯也沒吃兩口,你這樣下去,身體怎麼撐得住?”

她避開她的阻擋,繼續往前走去,一步一探,輕聲道:“我沒事。”

“夫人!這裡的所有人都在和你一起找,你去休息一會,不耽擱營救。要是發現了什麼,奴婢第一時間回來叫醒你好嗎?”

“不必。”

“夫人!你就算不為自己的身體考慮,也為將軍考慮考慮吧!”種玉哭喊道:“要是你忽然暈倒了,誰來主持之後的營救?”

秦穠華手中木棍一停,陷入遲疑。

種玉趁熱打鐵,奪去她手中的木棍,強硬地把她往主帳拉去。

秦穠華覺得她說得有理,可是躺上床,她分毫睡意都沒有。

睜開眼,便是擺在桌上的崢嶸重弓,弓身上的斑駁血跡刺得她喘不過氣,連嘴唇也忍不住跟著心臟一起抽搐。

而閉上眼,她和少年過往的點點滴滴,就如走馬燈一般爭先恐後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睡罷,她對自己說。

淚水卻從顫栗的眼睫中傾湧而出,她拚命咽下直衝牙關的嗚咽,口中漸漸蔓開鐵鏽般的腥味。

她想起那隻捧在手心裡送給她的春分流螢。

想起他初到梧桐宮時,那一身取血造成的傷口。

想起他被針尖穿透的舌尖。

想起他飛奔追上馬車,用滿是瘡痍的口舌艱澀說“我們一起走”。

那時候,他還那樣小,她在前方為他遮風擋雨,一轉眼,兩人已然對調,他在前方為她抵擋風雨,不論什麼時候,隻要看見他高大的身影,她的心裡就沒有不安。

他沒有過什麼好日子,即便遇上她之後,他也沒有過上什麼好日子。

他最快樂的時光,是流落峽穀,野草生蟹充饑的時候,他想要的隻是兩個人簡單的生活,卻因為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腥風血雨的牢籠。

她越是回想,越是克製不住心中的悲怮,越是克製不住,她便越要自虐地回想。

此時此刻她所感受的痛苦,抵得上冰雪之下他所感受到的百分之一嗎?

她現在還能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暖被,他又身在何處,身上蓋著什麼?

隻要稍作想象,她就喘不過氣來,有一隻手,在她胸腔裡搗鼓,把她的心掐著、擰著,一層血,一層肉,血肉模糊地剝了出來——

是她自己的手。

她羞愧、悔恨、痛不欲生,就像往牆上用力撞頭來緩解頭風痛苦的愚人,親手撕扯著自己的心。

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我走了——記得要來門口接我,還有,記得你還欠我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