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番外其三(一)(1 / 2)

承德元年,初夏炎炎,長街古巷裡蟬鳴響徹連綿。

清晨初陽不算毒辣,但仍舊烤得公主府苑裡的花草蔫頭耷腦,無精打采。有仆人拎了金銅水壺澆水。

時聞鳥鳴清幽,不遠處合歡花開得盛大,花冠細蕊蓬鬆淡紅,點綴在綠蔭之間。

一串綠蔭從檀窗掃入屋內,疏漏流瀉下的細碎日光讓床榻上人翻了個身。

又一聲鳥鳴。

謝重姒半闔眼,迷迷瞪瞪嘀咕了聲:“何時了?”

宣玨就在內室書案前覽卷,還打算過會再喚她,見她自己醒了,回道:“卯時末。不急,阿紀周歲宴在正午,你再多睡會也是趕得及的。”

宣玨口中的“阿紀”是喬紀,宣瓊和喬二郎喬斜的兒子,前年中旬出生,今日是他周歲宴。

謝重姒掩唇坐起,黛眉霧眸,長發從肩梢滑落,夏日裡衣涼薄,隱約可見黑發和白綢下,瓷白肌膚上曖昧的紅痕。她將發絲往脖後一攏,赤腳走下床,邊走邊道:“不睡了。早些過去看看我大外甥。”

宣玨道:“把鞋襪穿上,地上涼。”

謝重姒不以為然:“熱醒的。”

她走到梳妝台前,對著銅鏡看到身後走進的人影,笑眯眯地將犀牛角梳遞過去,晃了晃頭道:“隨便盤個就行。小孩子鬨騰,我怕他扯我頭發。”

“……阿紀哪次扯過你頭發?”宣玨失笑,試了試她脖頸溫度,見果然有一層薄汗,於是隨她赤著腳,又替她挽了個簡單的盤發。

“這不是之前他尚小,沒學會抓握麼。現在都一歲了,說不準。”謝重姒春困秋乏夏打盹,還沒大清醒,乾脆將螺子黛也往宣玨手裡一塞,讓他幫忙描了眉。

宣玨接過眉石,道:“困?誰讓你昨晚瞎整騰的。”

謝重姒喊冤:“明明最後是你折騰我吧?”

宣玨:“……”

他抿唇不說話了,骨節分明的瓷白指尖輕攥螺子黛,抬手專心描眉。

他身上總有種幽香,應是平時撫琴靜坐時染上的燃檀清香,也有可能是偶爾會戴在腕上的佛珠手串,清冽素淨,格外醒神。

就著這縈繞檀香,等罥煙眉畫好,謝重姒也完全清醒回神,才想起來問一句:“你今兒不用去戶部嗎?”

戶部尚書吉帆年初時風寒一場,昏迷了一兩天,大病初愈後第一件事就是告老還鄉。

父皇實在無奈,隻得準奏,調離玉來補這個位置。離玉很是腳不沾地忙了段時日。

“前段時日江洲的夏汛水患已經處理妥當。”宣玨道,用拇指輕輕抹過她眉梢,“今日不忙,告個假。”

今日不僅宣玨告了假,像是要把自個兒捐在禮部的宣琮也抽空來到喬府,不苟言笑的臉上罕見露出點笑容來。

謝重姒和宣玨夫妻二人來得尚早,巳時就進了喬家大門。

謝重姒對喬斜不熟,隻有個性情恬淡老實的印象,醫藥世家出身,但本身醫術一般,對於養花弄草種藥材更為上道,她和離玉新婚時,喬家贈的賀禮就是各種名藥珍材和金貴補品。

但她和宣瓊一見如故,宣瓊性子溫柔和善,每次見麵臨彆時總會塞給她點親手做的糕點吃食,味道絕佳。

如今為人母,整個人更是柔和得滴出水來,迎謝重姒進府入屋後,拿起撥浪鼓逗兒子,眉梢眼角都漾著笑意。

喬紀小小一團,窩在竹木搖籃的繈褓裡,小嬰兒還沒有完全長開,膚色比他爹娘都略深幾分,之前皺巴巴的小臉倒是舒展開了,看到謝重姒就笑。

謝重姒在搖籃旁彎腰,看得稀奇,伸出手指戳了戳喬紀的臉,他不哭不鬨,睜著水汪汪的大眼注視她。

宣瓊笑道:“殿下可以抱抱他,他很乖。”

“可以嗎?”謝重姒有些驚喜。

宣瓊點點頭,做了個環抱虛托的手勢,教她:“這樣摟著就行,他一般都不會鬨的。”

謝重姒便小心翼翼抱起小孩兒,托在懷中輕顛著哄他。喬紀果然乖極了,謝重姒抱夠了,戀戀不舍地將他放回搖車裡,心癢難耐起來。

等周歲宴結束,回程馬車裡,謝重姒對宣玨輕聲耳語:“阿紀好乖巧可愛啊。離玉,咱們也生一個吧?”

前世她因在軍機處久跪不起,染了風寒,之後又大悲大慟幾年,身體不是特彆好,難以受孕,唯一的孩子也被她親手打掉。這一世她身子骨倒是好多了,但宣玨一直擔憂她寒毒未解,怕雪上加霜,想讓她再養幾年。

果然,宣玨捏了她指尖,回她:“不急的話,可以再等等。”

謝重姒:“我急。我想早點見到那個孩子……”

她右手搭在宣玨肩上,下巴枕著手,語氣輕了幾分:“我還不曉得那是個男孩子還是個女孩兒呢。”

宣玨沉默片刻,攬住她道:“江師姐過些時日不是要來望都麼?讓她替你看看?”

“好。”知道他是應了,謝重姒心情大好,喜笑顏開。她自己身體自己心裡有數,這兩三年寒毒都壓製徹底。

就算是江師姐來,也診斷不出大問題。

師姐為人冷淡,滿神州四處遊竄,除了去年來賀大婚在京城定居十來天,彆的時候都是居無定所,江湖遊走。齊嶽經常隨她到處奔波,美其名曰開疆擴土拉生意,路線一致正好湊個伴。但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就差沒把“心思不純”刻在腦門了。

所以看到江州司不是一人來京時,謝重姒見怪不怪,也不刻意打聽,和江州司嘮嗑天南地北所見所聞,再讓她幫忙把脈號診。

等江州司再次啟程走後,才和宣玨說了句:“齊嶽人不錯。師姐還真由著他。否則以師姐身手本事,甩掉個跟屁蟲易如反掌。”

宣玨不置可否,尚且在看江州司開出的方子。

依江州司所言,爾玉現今寒毒幾乎沒有複發可能,和常人無異,不需擔憂。隻不過該養身子還是要養,藥方也都開好,照著抓藥即可。

前世那個孩子,本就是他二人期盼許久,卻又不得不忍痛舍棄的遺憾。他至今還記得當初猶豫詢問是否留下時,爾玉冷聲拒絕。

他不是不心動。但爾玉的安危排在這之前。不過現在看來,她的狀況倒是比他料想得更好幾分。

江州司給的藥方,是調理溫養用的,苦澀濃稠,謝重姒向來不喜苦味,這次卻眼也不眨地喝得乾淨,也沒趁機吃豆腐討甜。

畢竟是她想要的,沒道理還賣委屈訴苦。

在藥方用到過半的四個月後的秋末,落葉驚秋時,謝重姒做了個夢。

夢中朦朧,四處迷蒙,天地籠罩在霧氣裡,她試探前進。不知走了多久,左右兩邊逐漸顯現出細窄道路,道路再兩旁,是隱沒入濃霧的河流水道,看不出寬廣深度,隻能見水波粼粼,聽水聲泠泠。

她隻能順著這條狹窄水中獨路逆流而上,冰冷的流水漫過她腳踝。忽然頭頂有金光閃過,抬頭看去,漫天神佛金身威嚴,捏指豎手於胸前,闔目慈悲。

突入而來的巨像,麵目再慈悲仁善,也會給人壓迫感。

謝重姒卻不覺得恐懼怯退,反而有種微妙預感,她福至心靈,合掌向四麵八方拜了幾拜,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