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交心和沒心(2 / 2)

太太不肯幫她,她還沒哄回老爺,太太就要把年輕貌美的丫頭給老爺,這不是斷了她的路嗎?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謝丹晴神色默然,語氣卻很溫柔,“後日就和老爺去金陵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楊素雲哭出聲,忍著屈辱在大姑娘麵前軟身給太太跪下:“隻求太太給我一個準話吧……”

她哭得可憐,謝丹晴卻笑了,說:“你服侍了老爺十來年,家裡我之下就是你,快起來,彆丟了體麵。你再這樣,叫人怎麼議論孩子們?”

楊素雲的哭聲一噎。

江洛雖然尷尬,但看都看了,便不動聲色觀察,發現楊姨娘雖然敬畏嫂子,但應該沒被嫂子責備過幾次,所以一開始她直接衝進來,連請安都沒有,後來也是嫂子拒絕才跪求。

這事換在林家,賈敏還活著的時候,連柳雙燕那樣狂傲,都不敢在賈敏麵前這般無禮放肆。

嫂子平常的確很縱容楊姨娘。

比一比出身和婚事:

賈敏是國公之女,嫂子成婚時也是三品侍郎之女。

當年賈敏的父親早已去世,現在嫂子的父親已經升任尚書。

而她看林如海對賈敏隻是夫妻間的恩愛,江子麟卻對嫂子還多一份敬重。

再論丈夫的官位,不管是同時期比較還是看現在,林如海都比江子麟高出許多,隻不過江子麟在妻妾間似乎更糊塗些,但也不是不聽勸。

所以論起對內宅的掌控力,嫂子應穩穩在賈敏之上才對。

雖然楊姨娘對嫂子構不成多少威脅,但有這樣一個人在身側,還是同院而居,便不心煩嗎?

楊素雲捂著臉出去了。

江洛破罐子破摔,也不掩飾了,問:“楊姨娘這般不知規矩,嫂子為什麼不教導一二?”

是嫂子讓她看的!她問問沒什麼吧!

謝丹晴垂了垂眼簾,側過臉笑問:“你真想知道?”

江洛雙手攬住她:“真的想!好嫂子——”

“好吧,好。”謝丹晴是對江洛說,也是對自己說。

有機會將心裡的話講一講也不錯。

她示意服侍的人都出去,卻沒有回答江洛的問題,而是先問她:“你對林大人,是什麼樣的情分?”

謹慎思考後,江洛說:“是有一點心動。”

“不是傾心愛慕嗎?”謝丹晴問,“林大人是少年探花,才學過人,身居高位,又對你用儘了心思。”

“雖然說實話或許有些沒良心……”江洛笑道,“但我的確不對他傾心。”

“那就好……”謝丹晴放鬆笑了,“這樣最好。”

“這是我的心裡話。”不必江洛再問,謝丹晴便一吐內心,“林大人至今無子,或許以後也不會再有了,你我本不相識,姑嫂一場,難得脾氣相投,也算緣分,我勸你一句話,想必你不會當我是藏奸胡說:以後可萬萬不要為了給他生孩子,傷到自己。”

江洛從沒想過,會在這全新的一生中聽到有人勸她,不要為生孩子傷害自己。

哦……天呐。

她感覺到她眼淚要掉下來了。

謝丹晴遞過去一張手帕,說起自己:“你應該知道,我母親早逝,如今在謝尚書府裡,是我繼母主事吧?”

“知道。”江洛接過手帕。

謝尚書的元配夫人在他三十餘歲時便已離世,現在的續弦夫人沈氏,亦是官宦之家的女子。沈夫人的父親已故,兩位哥哥仍在,長兄現任工部侍郎,次兄是山西朔州同知。

這些細情,都是她不曾傾心愛慕的未來丈夫林如海,一字一句,親筆所寫,親口所教。

這麼一想,在這世道下,她好像更沒心了。

謝丹晴笑了一笑:“為人子女的不該議論父母,可我心裡沒少議論,也不怕嘴上說一回了。我母親十五歲便嫁給父親,十幾年裡拚著性命給他生了三兒兩女,還有孝敬長輩、打理家事,凡是一個賢妻該做的,樣樣都沒放鬆。可謝氏大族,父親並非嫡支,又還隻是秀才,沒入官場,諸事太過煩心,母親終究隻是凡人,豈能麵麵俱全?五個孩子,死了三個,最後隻活了我和丹明。她自己操勞過甚,也三十出頭便沒了。”

江洛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當然也知道,謝尚書現在仍有五個孩子,也仍是三子兩女。但和嫂子同母的,便隻有長子謝丹明。餘下兩子一女,都是續弦夫人所生。

謝丹晴並不在乎江洛的神情,繼續說道:“母親一走,不過一年,父親便娶了太太。”

這“太太”指的便是她的繼母。

“太太進門時,我已經九歲了,記得很多事。可丹明還小。太太極好,丹明便認她做親生母親一般。至於父親……”謝丹晴又笑了一聲,“父親更是早便不提母親了。”

“這謝家除了我,竟似沒人再記得母親。”她停頓了片刻,終於控製不住,語氣裡多了些許嘲諷,“我不明白,母親當年便放鬆些父親,不生那麼多孩子又能怎樣?父親‘不納二色’,她便給一兩個丫頭又能怎樣?那些無用的東西,難道比得過長長久久活到如今?難道比得過父親如今身居尚書之位,她做誥命夫人的富貴榮華?”

“所以我早便想好了!”

謝丹晴感到掌心一陣刺痛。

她鬆開手,看見兩道指甲刻下的紅痕。

……都是往事了,何必如此。

察覺到自己情緒太過激動,謝丹晴深深呼吸。

下一句再開口時,她語氣已經恢複如常的平靜。

“你已知人事,有些話我便不避開了。”她輕描淡寫,像是在說彆人的事,“楊氏自小服侍你哥哥,雖說婚前沒碰過,可若真不想要她,就不會留她到二十三還不嫁人。便沒有她,我也會給人。她空有美貌,愚昧無知,又被寵壞了性子,竟一點心計分寸都無,我想拿捏易如反掌,正合適叫你哥哥看我的大度,又免去傷我和陪嫁丫頭的情分。”

“嫂嫂因此有意縱容嗎?”江洛問。

現在的嫂子眼中冷淡至極,像蜀江冬水,裹挾著飄雪無限奔流。

謝丹晴微笑否認:“並非我‘縱容’。我又為什麼一定要‘教導’她?她隻是你哥哥心愛的妾室,又非我的。我不過不大理她,由你哥哥如何寵去,隻要不妨礙我就罷了。”

江洛隻能說:“嫂子看得通透。”

可惜……她已經和林如海的其他妾室產生了友情,不能像嫂子一樣灑脫。

謝丹晴又說回江洛身上:“我家太太也和我母親一樣,信了父親不納二色的話,連生了三個孩子,幸好沒出事。我不能勸旁人,隻能勸你多想想前麵的賈淑人,她是怎麼沒的命?你可不要步她的後塵——”

江洛低聲說:“可她隻生了大姑娘一個,才是真的無法……”

“哪裡是無法?”謝丹晴淡淡道,“林大人那小兒子死就死了,何必她操心勞力地照顧?倒為彆人的孩子搭上了自己的命。不為這事又狠傷了身子,我看她至少能多陪女兒三五年。榮國公府如今是什麼樣,我也略知一二,她女兒在那裡豈能不受委屈。”

話一但說開,似乎便沒了儘頭。

謝丹晴又道:“我們太太趕上了好日子。父親的官越做越大,人也老了,以後不太可能再有孩子。你也算遇上了好時候。林大人至今無子,即便你今後沒有,想必他也不會怪你,隻要你自己能看開,有自然是好,沒有也不要太為此傷神,日子隻會越過越好。林大人雖有彆人,你也不要介懷。或許你將來生育太多,有她們未嘗不是好事。”

“就比如咱們家吧,”她笑道,“我有名分,楊氏有什麼?她再這樣幾年,多少年少時的情分也該磨光了。我知道你哥哥,看似溫柔多情,其實骨子裡最重規矩不過。等她顏色衰老,又為孩子、為自己爭搶露出醜陋模樣,你哥哥還會這麼待她嗎?”

江洛低低應聲。

嫂子這話是在說江子麟。但放在林如海身上……也很合適。

“太太,”丫頭在門外回話,“老爺回來了。”

“知道了。”謝丹晴站起身,已經收回了外露的所有情緒。

隻有一雙眼睛裡閃著寒光,還是冰涼刺骨。

江洛的心也突然像她的眼神一樣涼。

她並不是覺得嫂子冷清心狠。她隻是突然明白了,隻是在傷心。嫂子並不是仇視她的繼母,更不是仇視妾室,她是生生被母親的死困住,被這世道困住。所有人都早早走了出來,她的父親,甚至與她同母的親生弟弟,隻有她還時時刻刻不忘母親的音容笑貌。

她是在對這個一成不變卻又不斷向前的世界,對這個忘了她母親的世界,對這個對所有女人幾乎都一樣的世界……感到憤怒。

她隻是把這憤怒深深隱藏。

或許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憤怒。

江洛背過身,死死捂住眼睛。

察覺到江洛的眼淚是為誰流出,謝丹晴心內發笑。

二妹妹為什麼要可憐她?

為什麼同樣是從小喪母,二妹妹還被生父賣為奴婢,卻還能保持這樣的純真?

她有什麼值得可憐?

她誥命在身,丈夫疼愛,兒女雙全,身披綺繡……竟會有人覺得她可憐?

她是江子麟明媒正娶,不似二妹妹做了多年的妾,方才她字字句句還冷心絕情,二妹妹竟然,在可憐她嗎?

謝丹晴重新坐回去,從背後抱住江洛,吩咐門外的丫頭:“告訴老爺,我和二妹妹說話……不方便。”

……

晚飯前,江洛擦乾眼淚,同嫂子道彆。

謝丹晴送她到穿堂,回來笑問正在樹下徘徊的江子麟:“老爺怎麼在這呀?”

她是明知故問。

方才西廂房動靜大得二妹妹都不敢哭了,噎得直打嗝。

“還不是——”江子麟瞥一眼西廂房,把話憋了回去,“沒什麼。”

他轉開話題:“你同二妹妹說什麼了,這麼高興?”連他都不見了?

謝丹晴笑挽他回房:“我和二妹妹自然有話,你彆打聽。”

……

當夜。

分彆在即,江子麟自是舍不得妻子。

溫存過後,謝丹晴再次提起盈袖:“雖然有楊氏,可她還要顧著以庚和以仁呢。沒有個妥當人照顧你,我不放心。”

想到楊素雲今日的撒潑作態,江子麟沒再拒絕。

-

不日,江子麟攜二子兩妾坐船南下。

在家歇息三日,謝丹晴帶江洛回娘家走了走,回來又歇兩日,便請她吃飯聽曲。

江家隻剩她們姑嫂和江以榮、江以熙兩個女孩兒。日子一下安靜了,卻更自在。

不用再顧及江子麟,江洛每日晚飯都留在正院一起吃。有幾天不覺留得太晚了,索性就在正院睡下。

成日和嫂子在一處,並不會讓她覺得隱私被打擾,而是和好朋友在一起的輕鬆。甚至比起和夏萍相處還更不消耗能量。

她也知道了嫂子的名字。

謝丹晴。

是嫂子母親取的。

嫂子的母親一定是希望,女兒每天的日子都能無風無雨,晴朗舒暢吧。

時光悠悠而過,季節從深秋入了初冬。

這日要到江以熙的四歲生辰。早飯完畢,江洛正和謝丹晴一起斟酌這小小生日宴的菜單消閒,門上忽然來報:

“林家人來下聘了!”

……

即將回京就任都察院左都禦史的林大人,求娶恩師之女江氏這一樁值得稱道的喜事,很快傳遍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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