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賈璉說林如海要娶誰, 賈母第一反應是不敢信。
他不是極寵那江姨娘嗎？怎麼又要另娶旁人？
賈璉還在回話：“聽說聘禮前前後後抬了兩條街還沒完……”賈母已經想到，林如海的新嶽家姓江，那江姨娘, 也是姓江。
難道是一個人？
不可能！
賈母神情一怒，賈璉正留心覷看著，當即便不敢再往下說。
這聘禮的送法，哪是娶續弦夫人？根本就是在娶元配嫡妻。雖說, 這續弦夫人的家世的確配得上這般排場, 但林姑父的元配可是他們榮國府出身的姑太太，國公爺的嫡出女兒——
連他都心裡不自在，何況是……老太太呢……
滿屋都在看賈母的臉色, 連大氣都不敢出。賈母也的確在生氣。氣林如海不念舊情，如此大張旗鼓, 不顧敏兒和賈家的體麵, 也是在氣他新選的這門好親事, 現今的賈家……是真的比不過了。
金陵知府是不算什麼，可江家姑娘的兄長還隻不到三十的年紀！他們兄妹的父親曾官至尚書，權勢不輸國公爺, 如今兩位雖都沒了, 但賈家往下數兩輩人，也沒有江知府這樣出息的男子！
賈家雖然還有史家王家兩門好親，王子騰才升了京營提督，江家卻也有謝尚書這好嶽家，兩家還都沒有賈家這麼多的混賬種子——[注]
世間沒有嶽母不許女婿續娶的道理。
賈母徒勞想了半日, 再不想接受也隻能接受，婚事已定，若強要毀了這樁好事, 即便最後不成，最吃虧的也隻會是賈家。
家裡還有這麼多小輩，總不能為了一時之氣，壞了這些孩子的將來……
哪怕國公爺還在世，也攔不住女婿另娶。
她這國公夫人，聽著風光，出門在外，滿京裡誰不尊重，其實若無孩子們孝順，她一個女人，又年老了，能辦成什麼大事呢。
賈母疲憊閉上眼睛，卻笑著說：“好了，這是人家的喜事，咱們知道就罷了。隻你們不許去你林妹妹哪裡混說混鬨，她小孩子家，不知大人的事，也不好意思說這些的。”
賈璉答應了一聲，看老太太再無吩咐，方慢慢退出去，又和鳳姐使眼色。
王熙鳳見賈母這裡許多人圍著，一時想來無事，便也悄悄出來，問：“二爺有什麼話？”
賈璉道：“我想著林家的人到了京裡，雖是去江家下聘，總不會不來咱們家。若他們求見老太太，你可小心點伺候……”
不待他說完，王熙鳳已笑道：“嗐！我當是什麼大事呢，二爺也太小瞧我了，我連這都不知道麼。”
賈璉隻得笑道：“是我多嘴了。奶奶快請回去吧。”
……
榮慶堂西廂房。
父親要續娶繼母，對前麵原配留下的孩子來說，終究是尷尬事，因此連賈寶玉一時都不知怎麼和林黛玉說話，更彆提三春姊妹。林黛玉便得以自己在房中安靜想這事。
雖然沒人同她說，但她就是覺得，父親要續娶的江家姑娘，一定是江姨娘。
若那家不姓江，她或許還沒有這般確定。但既姓江，父親又對江姨娘格外不同，除了江家已經認江姨娘做女兒之外，她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是江姨娘就最好了！
林黛玉再天性聰慧，終究也隻是七歲的孩子。這短短幾個月裡，先是義忠親王謀反，京中大變，她雖不知內情，但能看明白外祖母一連十來天都在憂心，二舅母更是為在宮裡的元春大姐姐愁得嘴角起了泡，她不免也跟著擔心。接著不久又是父親查抄了外祖家的老親甄家，雖然沒人在她麵前說什麼，可她自己又豈能不多想？
從聽得父親升職那日，林黛玉就每天都在等，等父親回京接她回家，哪怕隻能在家幾日，還要再回外祖家裡來，她也想回去……
現在可好了！
父親真是要娶江姨娘，江姨娘便成了官宦人家的小姐。繼母出身這般好，比娘都不差，父親便不會再擔心她在家裡是“無人教養”，今後即便不來外祖家，想必也無妨……
江姨娘一向同她好，——即便不是江姨娘，她當然也會尊重繼母，不會讓父親為難，但……是江姨娘就最好了。
她不是不喜歡外祖家，更不是對這裡有什麼怨言。
即便回了自家，隻要方便，她也願意常來看外祖母和姊妹們。
林黛玉耐住性子等待，果然第二天上午，便有林家的管事來給賈母請安。
賈母一麵讓人從學裡請林姑娘回來，一麵笑問柏方家的：“你們老爺這是喜上加喜，我們家雖隻有恭賀的，可終究將來新夫人也是你大姑娘的繼母，我又不能不操心。”
陳嬤嬤賠笑道：“出來之前，我們老爺正是特特叮囑了，讓我們一定要謝老太太這一年照管大姑娘。其實不但我們老爺，全家上下誰不念著老太太對大姑娘的疼愛？”
這些奉承話，賈母並不當一回事，仍繼續細問：“說起江家，我倒想起來，你們老爺有個姨娘便姓江，和你大姑娘極好，我還以為你們老爺遲早會扶正她，這竟是巧了？”
陳嬤嬤含糊道：“都說姻緣天定，或許真是緣分呢？”
她如泥鰍一樣滑不留手，賈母問了幾遍，見一句準話都問不出，隻得算了。
一時林黛玉回來，賈母便令她們自去說話。
不管這江家的姑娘是不是那江姨娘，總歸江知府已經南下赴任，他夫人發嫁完妹子必然也要去，林家還是沒有能和黛玉作伴的女孩兒。
她是親外祖母，那位再怎麼樣也是繼母，她想留下黛玉，應當不難。
林黛玉也想問同樣的問題，陳嬤嬤先於她問之前轉達了林如海的話：“老爺說，讓姑娘隻管放心就是了。”
“讓我放心……”林黛玉輕聲重複。
“我也有一句話呢，”陳嬤嬤笑道，“姑娘當真不必擔憂，最遲明年便能家去。”
“明年？”林黛玉挪到陳嬤嬤身邊，小聲問，“日子……定了嗎？”
明年幾月呢？
家裡就這麼一位大姑娘，自小靈秀出眾，對下人又從不倨傲，陳嬤嬤自然愛到心眼兒裡。見大姑娘這般盼著回家，她巴不得這就說出一個日子，好叫大姑娘徹底放下心。
可——
“日子……還沒定呢。”沒有的東西，陳嬤嬤也是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