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大婚之日 親迎。(1 / 2)

清晨初啟, 燕雪院乃至整所江宅已經進入井然的忙碌。

今日是大姑娘出閣之日,不但謝尚書府上,還有京中許多大員官宦之家的貴客將至。

迎客的查驗衣裝, 正廳側廳聽使喚的人擺放杯壺, 掃灑的也力圖讓路上沒有一絲灰塵。管家帶著人,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查看各處紅綢喜字是否完好。廚上的八樣湯水大半也已煨了一整夜, 隻待送走大姑娘開宴,好讓貴客們嘗嘗江家廚子的好手藝。

燕雪院內更是熱鬨。

四位“全福人”太太都已到了。[注]

最年長的是江子麟同年的夫人, 現任吏部郎中賀嘉之妻陸氏, 今年恰在半百, 依然父母俱在,又與丈夫和睦, 子女雙全。最年輕的便是謝丹晴的親弟妹, 謝丹明的妻子張氏, 雖然才二十一歲,膝下也已有了一女一子,幼子去年才出生, 上個月正滿周歲。

四位“全福人”昨日到了林府新房掃床撒帳,今日還要在新人上轎前掃轎熏轎照轎。

陸宜人年紀最長, 還在上妝嬤嬤給江洛絞麵上妝後, 親手替她挽發,以把身上的福氣帶給新娘。

鏡子的裡的女人高綰飛仙髻, 頭戴點翠五鳳冠,鳳冠和大小簪釵上的珠串從額間兩鬢垂落,閃亮的紅寶在末端折射出耀眼光輝,身上大紅婚服繡鳳凰百鳥,肩披翟紋霞帔。

這套衣冠江洛早便欣賞過, 也試穿過。

試穿時她的感受是:好美,但好沉。

現在,或許因日光正好照在她上了全妝的臉上,她的感受變成了:

好沉,但好美。

但……還是好沉。

“聽得今日是林大人來親迎,大姑娘今後的日子必然是鴻案相莊,和和美美!”全福人說著吉祥話,把墜珠嵌金鸞鳳蓋頭遞到謝丹晴手上。

謝丹晴與江洛無言對視。

怕這就哭出來耽擱吉時,謝丹晴彎起眼睛笑了笑,便用蓋頭遮住了江洛的視線。

江洛被扶到另一處坐,忍哭忍得一時隻能聽見自己耳鳴心跳和血液流動的聲音。

緩過這一陣,她才聽見有人歡笑說,“林大人來親迎了!”,又聽見似乎是謝丹瑜沒帶什麼情緒說了一句,“江姐姐真是好福氣”。

“江姐姐當然是好福氣了!”謝丹曉暗暗瞪了身旁的人一眼,低聲道。

左右謝丹瑜應該也猜出來她知道了!這可是江林兩家大喜的好日子,誰敢壞事,即便是族長的女兒也沒人能保得了!

謝丹瑜受了這一眼,沒瞪回去,也沒再做聲,隻當自己是一個尋常來觀禮湊趣的親戚家姑娘。

都覺得她是在癡心妄想,不知廉恥覬覦彆人的丈夫,她知道。可也沒人問她,聽她辯解。她知道自己嫁不成林大人,便不能覺得江姑娘不配,林大人當有更好的夫人嗎?

那年她才九歲……還和爹娘住在寧光,沒到京中來。她是家裡最小的女兒,姐姐們大多出嫁了,五姐姐也正備嫁,連月不出屋門。她和丫頭溜到花園裡玩,突然說家裡來了貴客。

說來的是,“現任按察老爺林大人”。

父親和族中的族老叔伯們已經迎著客人往花園來了,她躲避不及,手中繡球滾到了客人腳邊。

她怕極了。父親最不喜他們小輩在外客麵前失禮,何況來人還是這般高官,彆說在寧光這小小一府,在山東一地都僅次於巡撫和布政大人,還不知此來謝家有何要事……

她垂頭出去請罪,讓丫頭都藏好彆動。

但在父親開口之前,客人溫和的笑音已將此事定了性:“好一個懂事知禮、又有擔當的女兒家。”

客人說:“內子才於今春添了一個女兒,若將來能似這位姑娘活潑康健,我也能暢懷歡喜了。”

客人的聲音似乎有些傷感。

謝丹晴記得她抬頭望,看見客人鬆姿玉骨的神貌。他好年輕,比父親年輕好些,似乎比大哥年紀還輕。他已官居三品,至少當有三十歲了罷?可為什麼看上去,隻如弱冠年華?

客人隻在謝家半日便離去了,她當然隻見到客人那一麵,便被送回內院,幸而免於責罰。

但那日之後,她一直不忘,拚了命想從母親、兄長和嫂子們的話中聽到有關林大人的隻言片語。

她知道林大人調了浙江布政,又似乎升了巡鹽禦史。她被送到京裡等待選秀,又得知林大人的嫡妻賈氏去世。

再後來,便是江家突然多了個大姑娘要嫁給林大人,而因諸皇子謀反,她的前程暗淡不明。

再聽嬸娘和這裡大姐姐之意,這新來的江大姑娘竟然隻是林大人的侍妾,並非正經人家的女兒,是他喜歡才——

今日他還來親迎。

有些人家連娶第一房嫡妻時都不去親迎,林大人已是二品大員,位同尚書,竟還來親迎一知府之妹嗎……

來江家做“娘家兄弟子侄”的謝家人雖多,但不管與他同輩還是差一輩,皆無人及得上他如今位高。他畢竟是二品高官,前來親迎,不好多鬨,便隻令在院外做了一首催妝詩。

催妝詩字字如珠,催出被眾親朋女眷圍隨的新娘。謝丹瑜也終於第二次見到了林大人。他比七八年前未見多少變化,隻蓄了須,更顯威重。可若隻看他接到新娘時眼中的笑意柔情,誰能想到他是抄了甄家和三十餘家鹽商,聽得能止兩淮商家小兒夜啼的林鹽政?

她從十三歲便被家中寄予希望,一定能從選秀中脫穎而出,嫁入皇宮王府,將來提攜家族。

可見到叔父家的妹妹丹曉,她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高門閨秀。彆說琴棋詩書,她連容貌都稍有遜色。

如今選秀沒了蹤影,她會嫁至何方?

她未來的丈夫會像林大人一樣,親自來接她成婚,也對她這般笑嗎……

謝丹瑜終究忍不住落下一滴淚。

但她的哭並不顯眼。因為嫁到江家的長姐竟已哭成了淚人。

姐姐為新妹妹哭成這樣,謝丹曉心裡頗有些酸。看見身旁謝丹瑜也哭了,更覺得無話可說。

她把自己的眼角揉紅,好叫謝丹瑜更不引人注意,一麵警告:“你從此可斷了心思吧!”

看見沒有?人家這是郎有情妾有意,兩情相悅!人家林大人知道你是什麼人嗎你就哭?

……

謝丹晴見證著林大人和妹妹拜彆了江子麟父母的排位,便該出門了。

江子麟不在家,她和林大人商議了,讓丹明背妹妹上轎。

林大人上馬,妹妹的花轎遠去,謝丹晴哭得有些站不住,一雙手扶住了她。

“我成婚的時候,沒見姐姐這麼傷情。”謝丹明手裡穩穩扶住姐姐,嘴上抱怨。

“你是娶媳婦,又不是嫁去人家做女婿,”謝丹晴一瞬便冷靜下來,靜靜擦淚,“你嫁去張家一月也回不來一次,我也為你哭。”

“……”謝丹明被姐姐堵得難受,忍不住追問,“那丹曉成婚時呢?”

謝丹晴把手從弟弟手裡抽出來。

她永遠也忘不了,——她從來不介懷,更不阻攔丹明和太太親近,但十二年前,她問丹明為什麼四時不同她一起祭奠娘,他竟然說:

“有姐姐就行了,連我也這樣,不是叫母親傷心嗎。”

那時他已經十歲,不是三四歲不懂事的孩子了。正因為人已懂事,會體貼旁人,才更叫她心寒。

丹明有兩位母親。

她隻有一位。

丹明有四個親兄弟姐妹。

她隻有丹明一個。

也或許隻是曾經有過,其實早已經消失了,不見了,沒有了。

她聲音尚餘兩分哽咽,卻端出最得體的笑,“彆說胡話,該去招待客人了。”

謝丹晴轉身,袖角從謝丹明手裡滑落,讓他抓不住。

沈夫人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笑道:“好了,客人還等著呢。”

才下朝便趕來送親的謝尚書隻沉默入內。

對這個先妻留下來的大女兒……他真是輕不得、重不得,不知該如何待她。

……

終究年將不惑,親迎一次走了半個城,林如海頗覺得臉上掛不住。

在來客的恭喜調侃聲中,他牽著紅綢的一端走過繁複的禮節:跨馬鞍、邁火盆、奠雁、三拜,拜過天地、父母、新娘,進入新房,合巹之前,還要先沃盥淨手。

當年已經親曆一回的大禮今日再行一遍,過去了二十年,林如海自然沒有十七歲時初次成婚的緊張。

但他並無鬆懈,更沒有不合時宜地想起先妻。——這對她們二人都是極大的不尊重。

而坐在新房床上,等著林如海揭開蓋頭的江洛,卻覺得心跳比平時快了許多。

——是緊張嗎?

蓋頭下隻能看見屋內人影綽綽。林如海穿著青緞雲紋靴走過來了,他在她身前站定,似乎拿起了挑杆。

但江洛還在想她為什麼會緊張。

完全不應該呀?

分明不是忙婚啞嫁。分明林如海已經做足了一切:聘禮、嫁妝、儀式,尊重、體麵、排場……都不可能比現在更好。分明林家她已經住了快四年,與其說是“出嫁”,不如說是“回家”。分明她並不是真正屬於這時代的二十歲年輕女人,兩世活的年歲加起來她隻比林如海小六歲。——她與尋常成婚的少女有這麼多不同,為什麼還會緊張?

挑杆伸到了蓋頭下麵,她能看到的事物變多了。她眼前亮起來了。

同時,她也明白了。

是因為現在進行的這個儀式,讓她像是被包裹好的一件禮品,端坐床上,等待禮物的主人親自打開。

禮物不知道主人們會不會喜歡自己,怎麼可能不緊張?

新娘子的容顏展露在來客麵前。

這是一張容光照人、鮮妍明媚的臉。雖然似乎還達不到“一顧傾人國”的傳世美貌,但無論老□□女,對著這麵露茫然、神情微怔的新娘子,隻怕都說不出一句不好。

林如海的年紀、官位放在這裡,又上無親長,因此進新房來觀禮的皆是年過花甲的老太太或尚不足十歲的小女孩。

小姑娘們隻顧著盯著新娘子的臉移不開眼,被新娘子看過來,有的還朝她笑,有的羞得在祖母懷埋頭。老太太們互換眼神,看這位新夫人雖還有些懵然,儀態卻不失大方,心內不是在想怪不得一個妾能讓林大人扶為正室,給這般尊榮,就是在想江家的家教果真不錯,江知府的夫人是謝尚書之女,謝家還有幾個女孩子沒出閣?

但不管新夫人從前是什麼身份,江家這般厚妝陪嫁,林大人如此鄭重娶了來,那她今後便是堂堂正正江家出來的小姐,林家當家夫人。誰敢不尊重,就是和林家江家結仇了。

合巹同牢之後,來客都被請去入席。

林如海稍留了片時,握著因為身份轉變還沒回過神,快一年沒見的從前的愛妾,現今的妻子的手,想對她說一兩句安撫的話,卻竟一時口乾,不知如何開口。

她似乎……比從前更動人了……

叫他竟不大敢看。

該說什麼呢?

這裡從前便是她的家,難道要和新嫁娘說——

“終於……盼到你回來了。”

林如海決定遵從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