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三道各有不同卻同樣捭睨的劍意破開重重封鎖,肆意彰顯自己存在,這一方空間中央所在,那一處於無儘時空洪流中沉浮的低矮小山,忽然悄無聲息地浮出一柄巴掌大小的木劍。
這柄木劍不顯山不露水,更不見任何劍器的鋒銳,可在它現身的那一刻,這一處時空所在,所有的時空洪流連同這一方時空中所有延伸的道韻法則,都刹那間停滯下來。
如臨深寒,如見君王。
木劍現身,命運長河自然激蕩起一片漣漪。那漣漪處,氣運顯化,又有一道道劍意自沉寂中蘇醒,連連錚鳴,在命運長河上激起一串串水花。
但,那哪兒真是水花?
分明就是一段段命運。
水珠攀升上高處時候,光線折射著映照處水珠裡記錄著的那一段段光影。每一段光影裡,都是一個個的人。
他們或背負著寶劍,或手提劍器,各各不同。但無一例外,這些人身邊,都陪著一柄劍,癮著一個烙印。
命運長河中的變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吸引了諸天寰宇中的所有大羅。
這些大羅或張目隨意一瞥,便不置可否地收回目光,仍自繼續著他們自己手上的事,或是頗有趣味地駐留目光,想要看一看這邊到底會是個什麼發展,但也有不少的人死死盯著這一柄木劍,咬牙切齒磨出幾個字來。
“浮,屠,劍,宗。”
這幾個字並不僅僅隻回蕩在那些大羅自個的耳邊,還落在了浮屠劍塚中的那三位大劍修耳朵裡。
三位大劍修恍若未聞,仍自凝神打出一連串劍訣。
隨著這些劍訣一個個打出,懸浮在低矮小山上空的那柄木劍一點點亮起,到得一團微光徹底籠罩住那柄木劍時候,無邊劍意霎時間撕裂空間,浩蕩充塞約有一成的諸天寰宇。
整個諸天寰宇的大神通者都被這無匹劍氣刺了一下眼睛。
但很多人都還沒來得及從眼睛的刺痛中緩過神來,那突兀出現的浩蕩劍意就完全收斂了去,再輕易找不到蹤跡。
可被攔住的,也隻是大羅以下的那些人,想要完全攔住真正俯瞰時空的大羅者,僅憑浮屠劍塚裡苟延殘喘的那三位大劍修,卻還差了點兒。
不過那三位大劍修敢請出自家傳承,也不是沒有準備的。
就在那些大羅者想要沿著命運長河中的痕跡追尋過來時候,道道劍光自命運長河各處亮起,斬落在那些殘餘的痕跡上。
幾乎是頃刻間,命運長河中那柄木劍餘留的痕跡就全數被抹去,再沒有絲毫剩餘。
這就是大羅的威能。
哪怕被打入了永劫之地,他們的手段也依舊能被同門借用,誰也不能輕忽了去。
大半追尋的大羅被攔截了下來,剩下少部分動作迅速的追尋了過去。但饒是這寥寥幾個動作快的,再越過那些劍光的封鎖後,再追尋下去時候,卻又撞上了一片佛光。
這片佛光要說莊嚴,也確實是莊嚴,要說華勝,也相當的華勝,比起其他諸佛菩薩來,也是不逞多讓。但這片佛光比起諸佛菩薩的佛光來,卻又要來得更清,更透。
幾乎是看見這片佛光的那一刻,幾位仍想要繼續追尋下去的大羅不禁皺眉,往命運長河下遊望去。
更有一位大羅出聲道,“清淨智慧如來?”
另一位大羅更是問道,“如來一定要阻我們?”
那團佛光沒有應答,仍自靜靜地橫亙在命運長河處,與河水一同蜿蜒無聲。
幾位大羅在命運長河的這側沉默了片刻,有人停下了腳步。
“罷了,既是浮屠劍宗傳承有定,我等也就不摻和了,如來請。”
他說完,拱手一禮,離開了命運長河。
果真就退了。
自這位率先退走的大羅之後,又有兩三位大羅退了開去,但即便如此,也還有四位大羅立在命運長河的各處,與那片佛光對峙。
壓根就不需要任何示意,四位大羅在同一時刻起手,星光、月光、晦氣、劫氣齊起,撲向佛光。
佛光凜然不懼,隻輕輕一晃,原本異常透徹明淨的佛光便即化作三色,晦澀的灰、莊嚴的金簇擁著尊貴的紫,三色華光掃蕩,星光、月光也好,晦氣、劫氣也罷,在那一瞬間都不覺凝滯,仿佛有什麼最為根本的東西,被徹底凍結了,以致於表象的力量也隨之被鎮壓。
更多的目光從各處時空投來,落在這一處命運長河上。同時,一個個聲音在各處洞天、福地等響起。
“咦?”
“厲害。”
西天靈山中,世尊釋迦牟尼望向下首穩穩端坐的清淨智慧如來,讚道,“看來比丘已經悟透智慧根本,恭喜比丘。”
下方分列而坐的諸位佛陀、菩薩也都笑著合掌,與清淨智慧如來道喜。
“恭喜比丘。”
淨涪微微笑著,合掌回禮作謝。
靈山這邊言笑晏晏,命運長河上的爭鬥也已經有了結果。
星光、月光、晦氣、劫氣各各隱去,而待到這四道氣機消失,那一處命運長河上,也就隻剩了一片極清極透的佛光靜立。
大羅之間的爭鬥,若沒有把握將人打入永劫之地,通常都是這樣的結局。
勝者留,敗者退。
沒有了他人的阻截,那一柄順利出世的木劍收斂氣機,安然靜浮在低矮小山上。
浮屠劍塚中的三位大劍修也不忙著收取木劍,齊齊對著命運長河中的那一片佛光行了一個劍禮。
“多謝如來出手相助。”
也是這個時候,那佛光中才顯化出一道人影。
這人影也不是旁人,卻正是淨涪。
隻是比起這會兒還在玄光界以及景浩界各處奔走的淨涪來,這一個卻又多了幾分難以言述的氣機。
真要細說的話,那大概就是更圓滿,更融洽,也更明白的感覺。
這個淨涪對著三位大劍修回了一禮,便自消失不見。同時消隱去的,還有那一片極清極透的佛光。
到底活躍在這個時間段的,是那個十行境界中的淨涪,距離清淨智慧如來的境界,還差了太遠。是以哪怕清淨智慧如來以大神通在命運長河那一端出手,限定的範圍也隻在命運長河上,還不能著落到這一個時間段裡。
畢竟,這是諸天寰宇的時間線,是被諸位聖人鎮壓住的。想要更易過去,改寫曆史?嗬,那得越過諸位聖人的封鎖才行。
不過這會兒,浮屠劍宗的這三位大劍修卻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彆說他們現在還隻是一具化身,本尊還在永劫之地沉浮,就算他們的本尊從永劫之地出來,也得先收拾了劍宗的這個爛攤子再說。
當即,浮屠劍宗的這三位大劍修就不再猶豫,同時打出最後的劍訣,感應著那柄木劍,牽引著它落入。
巴掌大小的木劍無聲嗡鳴,乳燕投巢一般,輕易越過重重禁製,沒入安元和的天門處,穩穩浮在他的識海裡。
安元和渾然不覺,隻沉心凝神,慢慢抬起手中寶劍。
那柄平日與他心神想照、素來如臂指使的劍器此刻重若千鈞,饒是以安元和這樣的修為與力量,也隻能一寸寸地將手中寶劍往上拔升。
氣勢醞釀到了極致,安元和猛地低喝一聲,手中寶劍用儘力氣揮出。
劍光重重斬落在安元和身前地麵上,激起一片厚重的塵埃。但即便是那般紛紛攘攘的灰塵,也掩不住安元和麵上的失望。
“失敗了......”
他自己嘀咕了一聲,卻很快掃淨心中雜念,繼續沉心凝神,感應那一道曾經凍徹他神魂的劍勢。
“再來!”
一次次失敗,一遍遍重來,在這樣的輪回中,安元和漸漸靠近了那道劍勢,依稀能夠摸索到那道劍勢的一點輪廓。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發現他識海中多出來的那柄木劍。
浮屠劍宗的那三位大劍修也沒有提醒他,就一直看著。漸漸地,三位大劍修心底殘餘的那絲不甘開始鬆動並慢慢淡化。
“如果是這樣的一個弟子......”那位境界最高的大劍修慢慢開口道,“倒也不錯。”
剩餘兩位大劍修麵上也悄然多了些許笑意。
其實,拋開旁的計較,單從一個劍修來論,安元和確實是合格的。他有天賦,有毅力,更重要的是,他還癡。
合格的劍修,再如何不同,也總還有一份對劍的癡念。
“他或許是差了幾分氣運,但有那樣一個好友,也未必不能斬破死劫成就大羅。”孫姓大劍修說道。
另一位大劍修也道,“是啊,總還有幾分希望的。而且,我們浮屠劍宗不也......”
這位大劍修沒有將話說完,但旁邊的兩位大劍修卻也已經明了他話裡的意思。
大哥不說二哥。
安元和死劫未破,能否成就大羅確實猶未可知,但他們浮屠劍宗也不是全盛時候,氣運低落,劫難重重,哪兒就有這個資格挑三揀四?
看看因為接下浮屠劍宗傳承而被纏繞上的劫氣,人家安元和挑他們的刺了嗎?
三位大劍修對視一眼。
“罷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什麼時候與安元和明說?”
雖然安元和作為劍修,有意接納浮屠劍宗傳承,如今傳承劍令也已經給了出去,但到底還沒有跟安元和正式說起,總還是要走個過場的。而且有些事情,他們也還要跟安元和仔細交待一番呢。
“......再等一等吧,起碼也該等他練完劍。”
是以,等安元和練完劍後,還沒等他因自己的進益開懷,就先收到了一份驚嚇。
“三位前輩是說,晚輩已經拿到了浮屠劍宗的傳承?”安元和有些不敢相信,“什麼時候的事?”
孫姓大劍修耐心地解釋道,“前陣子你練劍的時候。”
安元和皺眉,“......因為我練劍?”
三位大劍修沒有要隱瞞安元和的意思,很是坦誠地將一切事情都告訴了他。
包括他們與阿難尊者的聯絡,包括浮屠劍宗如今的處境,也包括他們選定安元和時候的種種考量。
該說的,不該說的,他們都與安元和說了。
因為,安元和是那個即將接手浮屠劍宗的人。
傳承交出去之後,他們這三個苟延殘喘的,就隻能是輔佐,安元和才是主事者。
他有權利,也有必要了解這一切。
安元和垂眼立在原地沉默。
許久之後,他抬起眼瞼,直視上方端坐的三位大劍修,不避不讓,“我需要先見一個人。”
三位大劍修隻一看安元和的眼,就猜到安元和想要見的是誰,他們齊齊點頭,應聲道,“可以。”
安元和行了一個劍禮,退出大殿。
三位大劍修沒有窺探安元和的意思,收斂了一切心神,隻在大殿中安坐。
安元和在殿外獨自站立許久,看著仿佛裹夾了劍意的風卷起又呼嘯著遠去,看著天邊的那雲從那一側飄蕩到另一側,仿若石人一樣的他才終於有了動作。
他伸手,握住了一柄銅鏡。
銅鏡亮起,很快映照出一張熟悉的麵容。
看著那邊的臉,安元和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掙紮了好半響,才讓那名字順利脫出口,“淨涪。”
淨涪本尊看到安元和的那一刹,先就擰起了眉梢,此刻見他這般,慣常淡漠的眼底添了幾分暗色。
“發生什麼事了,元和?”
安元和平順了呼吸,道,“浮屠劍宗有意將他們的傳承交托於我。”
淨涪本尊麵色不動,仍自聽著。
安元和隨機深吸一口氣,將那三位大劍修告訴他的事情,統都說與淨涪聽。他們怎麼告訴他的,他就也怎麼跟淨涪說,一個字不改,一絲語氣不差。
說完後,安元和才問,“浮屠劍宗的事情,會對你有妨礙麼?”
他的語氣很平淡,神色也與往常時候沒有一絲差異,就像他問的不是一個傳承久遠甚至關乎遠古天庭的劍宗,而是一件有點特殊又並不太罕見的異寶一樣。
淨涪本尊知道,他的答案,直接關乎安元和對浮屠劍宗傳承的態度。
也不是安元和沒有決斷,更不是安元和對浮屠劍宗的傳承沒有念想,而隻是因為,這關乎安元和自身的劍道。
安元和癡於劍,矢誌於劍道,也希望自己能夠得到諸般劍道滋養,壯大自身劍道,所以他會對浮屠劍宗的傳承動心,但如果得到浮屠劍宗的傳承,會給淨涪這個友人帶來極大的麻煩,需要淨涪這個友人來為他支付代價的話,那麼浮屠劍宗的傳承對他來說,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他自己可以為他的劍道付出代價,哪怕由此身死道消,也絕不會後退,但......不是彆人。
淨涪、楊元覺這樣的摯友也好,楊繼這樣的師兄弟也罷,都不行。
這就是他的劍道承負。
淨涪本尊凝視安元和片刻,唇角揚起,笑了。
安元和隻看著他,神色不動。
“大概率不會。”他笑著說道,但隨即他的笑意就淡去,“可你未必。”
“浮屠劍宗會很麻煩,玄光界會成為一灘渾水,而浮屠劍宗是那塊誘人的肥肉,倘若你真要接下浮屠劍宗的傳承,往後的麻煩會絡繹不絕,你真的決定了麼?”
聽過安元和這邊的事情之後,淨涪本尊哪怕境界沒有拔升,看不見命運長河中的洶湧,也已經能夠窺見三分。
這回,倒是安元和笑了。
“我有劍。”他道。
淨涪本尊看著銅鏡中映照出的安元和片刻,笑了笑,卻是道,“倘若有需要,可以來問我,我應當能給你些幫助。”
安元和沒有推托,直接點頭。
他大概也真的會有需要淨涪幫助的時候。畢竟,他接下的是浮屠劍宗的傳承。單看這浮屠劍宗的名號,他就知道他必定是要經常打擾淨涪的了。
浮屠,何也?
佛塔,佛。
佛,何人?
覺者。
“你大概需要多翻翻佛經了。”淨涪本尊道。
安元和點頭,“你先前贈予我的許多經典,似《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等,我都帶著,等閒了,就翻翻。”
饒是淨涪本尊,那一瞬間臉色也很是古怪。
“你......”不會也要轉入佛門吧?
安元和循聲望入銅鏡裡。
淨涪本尊搖搖頭。
安元和見他這般模樣,也能猜到他方才想的是什麼了,他對淨涪本尊搖頭,摩挲了一下他自己的本命劍器。
“我修劍。”他道,眼中有光華燁燁,“也隻有劍。”
淨涪本尊點頭,應聲道,“我知道。”
安元和看了他一眼,忽然又問道,“你現在是不是也在玄光界裡?”
淨涪本尊看定他,微微點頭。
安元和似乎有話想說,但他想了想,自個又搖頭,“算了,反正也就那麼一回事。”
淨涪本尊看出安元和的想法,就道,“需要我過去見禮嗎?”
“倒是不必,浮屠劍宗如今凋敝,又備受人覬覦......雖然命運長河那邊分出了勝負,各位大羅應該不會插手,但大羅往下的太乙仙、金仙、玄仙卻沒有那麼容易放棄......所以大概率會從簡。”安元和道。
淨涪本尊點點頭。
安元和也沒有再多說話,便切斷了聯絡。他將銅鏡收好後,又整理過身上袍服,轉身走入殿裡。
腳步聲打碎了殿中的安靜,坐在上首的三位大劍修睜開眼睛,看著自殿外走入的安元和,眼中喜色漸漸加深。
安元和走到殿中,端端正正一禮,“弟子安元和拜見三位祖師。”
三位大劍修立時就笑開,右側的那位大劍修更是起身,親自將安元和攙扶起,“好小子,快起來。”
安元和順勢站起。
那位大劍修拍了拍安元和的肩膀,由看向境界最高的那位大劍修,“師兄,是不是該讓元和小子入譜?”
“很是。”那位大劍修一麵應話,一麵也從座上站起,“跟我來吧。”
安元和點頭,跟著三位大劍修身後,走出殿中,一路沿道而走。他們穿過一座座已經衰頹的殿宇,沿著山路走上山頂。
哪怕他們此刻所在的浮屠劍塚山勢低矮,但人家確實也是有山頂的。而浮屠劍塚的山頂處,卻不是彆的什麼,而是一塊山石。
一塊平常無奇、一人高、三人寬的山石。
山石底部甚至還長了片翠綠的青苔。
一眼就可以望見山頂全局的安元和目光最後還是落在了這塊山石上。第一眼平平無奇,第二眼也不覺得有什麼神異,第三眼同樣......
但這時,安元和識海世界裡那柄一直安靜的木劍似乎動了動。
而也就是那一刻,安元和原本隻倒映著這塊山石的瞳孔快速閃過一柄木劍。到得那柄木劍消隱以後,映入安元和眼睛裡的,哪兒還是一塊山石,根本就是數不儘的劍。
銅的、鐵的,木的、玉的,非金非石的......
各式各樣的劍錯落有致地排布在他的眼前。
安元和再去細看時候,卻發現那根本就不是劍,而是一道道劍意,是劍勢。可倘若他再去細觀,他又會發現那也不是劍意、劍勢,而根本就是一個個人。
他還沒怎麼反應過來,眼睛忽然一陣陣刺痛,就像是被劍器直接刺入眼睛裡的那種銳痛。
安元和不自覺地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所以即便是借助了識海世界裡的那柄木劍,以他現下的能力,他也隻能看到這些了?
三位大劍修顯然也是知道安元和此時的狀態的,但他們誰都沒有出聲提點。因為這不僅僅是傳統,也是在警醒。
警醒安元和這個後來者銘記曆史,也提醒他追尋前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