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絕不會回頭看他。
那他還要繼續等下去麼?
張大剛不知道了。
*
林姐給宋菇出了一個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這筐破草運去縣城中藥鋪子裡頭試試。
“不去河頭?”
宋菇蹲在坑裡虛弱地說:“縣城太遠了,來回天黑得看不清路了,萬一遇上事怎麼辦?”
“河頭那鋪子跟林雪春一家子勾連上了,能給你好果子吃?再說了,活了半輩子的老女人能遇上什麼事?”
你以為你青蔥小姑娘,招人惦記呢?
不料宋菇真這麼覺著。
“林姐你就算了。”她抱著肚子嘀咕:“我走在B城街上,彆人還把我認成婷婷她姐來著……”
林姐無聲冷笑兩下,讓步:“那把我家男人帶上,成了吧?”
宋菇又問:“城裡不收怎麼辦?”
“上策不行有下策,八字沒一撇唱什麼衰?”
門外林姐沒好氣地催促:“你到底好了沒?再拖拖拉拉的,縣城裡頭關門了,一毛撈不著!”
“好了好了,馬上就好。”
話音剛落,裡頭傳出一串響亮的屁響。
臟死了。
院子裡的男人,正把宋菇筐裡‘破草’往自家筐裡藏。林姐朝他使個眼色,他點點頭,鋪上厚厚的稻杆子,一會兒就說成煤炭,運給城裡遠方親戚的。
半晌之後,載著兩婦女兩筐的三輪車走出日暮村。
與此同時的宋家小屋,熱菜出鍋正在上桌。
“你們仨下午跑山上玩去了?”
日暮山曾經給瘸子提供可趁之機,林雪春厭得緊,“滿山獵狗有什麼好玩的?‘學習之餘多休息’又是誰說的鬼話?不怕彆人笑話!”
宋敬冬摸摸鼻子。
“我就知道是你!”
胳膊直接挨了一下:“數你年紀大,不好好盯著他倆做功課,帶頭貪玩起來?你在學校裡是不是也這個樣?是不是成天溜出去玩?!”
林雪春說著還提起掃帚。
人高馬大的宋敬冬滿院子逃亡,非常無辜:“我沒有,我連情書都沒拆過兩封,學校裡就沒人比我聰明還用功。媽你彆自管自瞎說成不?”
“情書??”
林雪春追殺更起勁:“大學沒念完就拆情書,我看你心思不在學習上,光惦記著漂亮姑娘,還不讓我說了?老娘一把屎一把尿養你這麼大,說兩句不行,你想翻天了是不是?”
“哎呦我的媽。”
宋敬冬無辜到飆王君的必殺台詞。
“人家非要給我遞情書,我能怎麼辦?要怪隻能怪你把兒子生得太帥,小姑娘就是肖想他。”
“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
“我這是往你臉上貼的!”
母子倆打打鬨鬨,落在陸珣眼裡,這就叫做單眼皮自有雙眼皮治。
今天他抓了好多魚,阿汀就做了好多魚。有魚膠蛋卷、茄汁魚排還有鬆鼠桂魚。
陸珣坐在椅子上看熱鬨不嫌事大,順便伸手掂一塊炸魚排丟進嘴巴裡。酥酥脆脆的皮,嫩嫩軟軟的肉,絕對是世間少有的美味。
他又掂一塊,在貓鼻子麵前晃來晃去,惹得它快要生氣,再丟到地上去喂它。
農村裡不給貓狗喂肉,大多剩菜剩湯攪一攪,餓不死就成。像這樣光明正大給糧食,既是‘浪費敗家’,又是‘散財’,代表家中福氣全被揮霍光。
宋於秋看見了,沒說什麼。
小黑貓吃完一塊肉,雙腿巴著陸珣還想要。但陸珣猶如爬上桌子的貓,光顧著自個兒偷吃。
這幕他也看在眼裡,拿一塊魚排對半掐,他一半,給它一半。
“喵。”
貓舔舔他的手指,低頭吧唧吧唧又吃起來。
“還沒吃飯,不能偷吃太多。”
阿汀遠遠說了一句,鐵勺撈起滿滿一大碗的海帶豆腐湯。雙手碰一下,燙得慌,四下裡找抹布時,陸珣站到她身後來。
阿汀誤會他,想趁熱乎搶先品嘗豆腐湯。
“還很燙的。”
她往後仰頭說:“現在還不……”
他把好吃的魚排塞她嘴裡,兩條手臂經過她,把那碗讓她感到棘手的湯給端起來,放到桌子上。
不太怕燙的樣子。
但阿汀還是稍稍蹙眉,要他把手伸出來看看。
你看唄。
陸珣無所謂地攤開兩手,任她在燈光下仔仔細細翻看。
吹吹就不疼了。
宋敬冬說過的話忽然回響,陸珣懶洋洋地吐出兩個字:“吹吹。”
阿汀抬頭:“很疼嗎?”
迎著這雙清澈的眼睛說謊,是很考驗良心的。好在陸珣認真做人不太久,語數英亂七八糟,良心品德更少得可憐。
好疼哦。
他在她麵前稍微點一下下巴,完全符合他高傲的性子。這謊也就撒得真,阿汀信了。
領他去衝水,問他還疼不疼。他點頭,她果真低下頭來給他小心翼翼地吹吹。
瑩潤的側臉在燈下柔軟到不真實,絨絨的可愛。眼睫稠密,蓋下一層淺淺的影子。
立誌於阻止陸珣陰謀的宋敬冬看見了,立即低聲叫道:“媽!豬又來拱咱家小白菜,再不攔可就來不及了!”
什麼?!
林雪春當機立斷轉回頭,掃帚衝向不知好歹的豬,氣勢磅礴往回走。
半路不小心,差點被竹筐絆倒。
“這什麼玩意兒?”
林雪春蹲□□,把散落一地的黃連塞回去,“山上弄來的?你們就為這個上山玩去?”
兄妹倆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
擔心爸媽無法接受,草藥能賺錢的事,本來打算今晚詳細告訴他們的。既然被提出來了,那麼就提早說明吧。
“其實……”
宋敬冬說話有條理,很快把人參賣錢、中藥鋪子結契約的事一一道來。至於什麼時候挖來的人參……
陸珣麵無表情裝不知道,宋敬冬攬在自己身上。
連帶中草藥知識,全推到書本就行。
林雪春本來半信半疑,直到阿汀噠噠噠地下樓,拿來雪花膏、珍珠霜、鴨蛋粉、兩雙新鞋以及大麵額的錢,她連忙把屋門給掩上了。
“這玩意兒值這麼多錢?那不是比書法還厲害?”
山上的花草刷新她的眼界。
“你們拿這玩意兒有沒有被神婆瞧見,她有沒有攔你們?”
神婆原先不住山下,金盆洗手後搬到山下一住十年。無論你何時去,她總在院子裡休憩,放該放的人,攔該攔的人。
大夥兒常去山上拔豬草,這神婆不管。大龍家種植果樹她也不管,但每回大龍爸想往下偷運毛桃,花費心思不少,第二天神婆照樣找上門,要他交出八成桃來。
大龍爸不應她,便打第二日開始走黴運,直到老實上交毛桃為止。
這兩人的交鋒年年持續,神婆便漸漸被稱為守山人。
人人都說,不經她同意拿走山的東西,會被她下咒,輕走黴運,重則家破人亡。
林雪春在城裡住過,不算特彆迷信。唯獨牽扯到兒女,不願冒絲毫風險,問了又問:“神婆沒說什麼?沒找上門來要東西?”
阿汀連連搖頭。
不知神婆究竟有無神力,她想起那天夜裡,神婆奶奶柔聲讓她‘去吧去吧’。今天下午下山,神婆也隻是淡淡看了兩眼,不說話。
應當沒有問題。
宋於秋讀到初中畢業,低頭看著契約,破天荒開口問:“這事有誰知道?”
兄妹,陸珣,王君,這邊滿打滿算四個人。
貓喵喵兩聲。
行吧,貓能算半個知情者。
屋子裡沉默半晌。
前有陸家留下大把錢和糧票,輕飄飄地仿佛丟棄幾張樹皮紙;後腳自家兒女突發橫財,得到中藥鋪子的認準。
財源滾滾的日子仿佛近在眼前,林雪春百感交集,冷不防宋敬冬說:“小姑好像知道了。”
“我們賣草藥的時候,小姑還沒回村子。應該是有人告訴她的。”
由此可知,另外至少還有兩人知道。
宋菇玩偷師學藝的壞招數,說明她們那邊與他們對著乾。
“而且……”
宋敬冬言簡意賅把他們下午的算計和盤托出。默默做好挨打的準備,瞅著老媽子的臉色說:“宋菇被我們坑了一把,明天多半上門鬨的。”
“鬨什麼鬨?”林雪春瞪眼:“她自個兒滿肚子鬼主意,正經事一件不做,有臉上老娘麵前鬨?看老娘再打碎她兩顆牙,滾到B城再補一次!”
女人間的仇恨往往比男人更深。
宋敬冬想:宋菇與自家媽不共戴天,這次涉及金錢利益,估計更不肯善罷甘休。
一個宋菇不足為據,麻煩她背後的老爺子與老太太。他仔細思量過,要是大屋團結起來逼他們交出草藥法子,不值錢的常見草藥給就給了。
反正他們還得通過小屋,通過阿汀篩選品相再送去中藥鋪子。
需要爸媽做的,隻是出麵談價錢。
小屋不做順水人情,得從中抽錢。不管三分五毛,重要的是作出姿態,他們不是任由大屋拿捏的。
“要是他們再把這事捅到村長那……”
“那老娘拿起菜刀殺他們家裡去!”
林雪春怒而拍桌,“一個個的就是見不得咱家好,儘想著吸血抽骨!我算是看明白,就陸珣他家那點事,這兩天人人圍著我問,他們家有沒有給留下好處。草藥這事成真,他們不得把山給拆了,把路給踩死?”
人是被利益驅使的動物,這點宋敬冬早有預料。
“沒事沒事,媽你彆動氣啊。”
他安慰道:“真到那地步,隻要找村支書……”
“分家!”
林雪春突然語出驚人,四座寂靜。
她這人雖然脾氣來去匆匆,但來時真是排山倒海。否則常人生氣,有膽子對著公公提菜刀?
平日裡她敢讓宋於秋洗衣服,敢讓宋敬冬燒飯做菜,還咬牙供兒女上高中,放著中專看都不看一眼。也說明她骨子裡是個‘大逆不道’的女子,區區分家不在話下。
冬子在外上學,阿汀也去縣城念書。
左右牽連不到兒女,林雪春不怕鄉村農婦的指點說道,她轉過頭去,看著宋於秋。
“大屋欺負咱們家啞巴,明裡暗裡占便宜不是一兩次了。就拿田地說話,我累死累活乾得最多,怕來回耽誤時候,大清早出門直接帶上前晚的剩飯剩菜。”
“也就今年阿汀這丫頭終於懂事點,早上起來給我備點好的。不然擱在前兩年,我中午隻有餿的飯菜。”
“你再看看大屋,大魚大肉吃香喝辣,人就在一個田地裡,你爸硬沒讓我過去分口吃的。好像怕我占便宜是的,隻有你媽看不過去,私底下給我塞點,不然我現在死了還是活著,真說不準。”
她很少抱怨的。
自家男人沉默寡言,兒子過分早熟,女兒不諳世事。全家的重擔好像落在她一人身上,平時在外受委屈,回頭不知找誰訴苦。
這下是真的委屈了,不稱公婆,拿你爸媽來劃分,表現她的心涼。
“上回宋菇鬨咱家的酒席,我給她撂過狠話。再敢找麻煩,我鐵定把這家分了。現在我就問你宋於秋一句,你老婆孩子受的委屈夠夠的,這個家你敢不敢分?!”
宋於秋麵色淡淡,垂下眼皮:“你坐下說。”
林雪春越說越生氣,已經一腳踩上八角凳,猶如鼓動大夥兒武裝對付日本小崽子的女英雄。
“媽你冷靜點。”宋敬冬起身拉她:“分家不分家的,我們一家人好好商量就行。”
阿汀點頭,眼帶不安。
林雪春還是直直瞪著宋於秋:“我就要你的準話,分不分?”
這事來得更突然,猶如晴天一聲霹靂響。宋於秋的性子與林雪春截然相反,做事說話要在腦子裡過上三遍,以免粗心差錯。
他習慣性沉默,想了想,閉合的嘴唇剛啟開——
“不分算了!”
林雪春已然奪門而去。
阿汀急忙去追。
分家不分家的陸珣壓根聽不懂,他沒家,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瞧著阿汀跑出去,他才站起來。
不過宋敬冬攔他:“讓她們說說話,你就彆去了。”
他麵上表情稀少,雙眼沉甸甸的,與平日玩笑時不大一樣。
陸珣慢慢坐了回去,還是滿桌子的魚,卻驟然失了吃肉的好心情。
他丟下筷子。
漫不經心支起下巴,望著門口,要等阿汀回來再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