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1 / 1)

似蜜桃 許乘月 4125 字 3個月前

淮王府名下的那間製藥工坊, 位於雍京東郊一個叫“桂子溪”的小村莊。並不算遠,出東城門再行三裡路就到了。工坊占地近十畝, 但工匠加上雜役總共隻有不到三十人。據薑叔的說法, 這些人與淮王府簽的都是“雇傭契”,而不是賣身契。更讓李鳳鳴驚訝的是,這些人裡有近半數都是女子。而且,隻有三五個挽著代表已婚的婦人髻, 其餘都梳著未婚少女專屬的盤辮發。“我曾聽說, 齊國女子是不能輕易拋頭露麵的, ”李鳳鳴看著勤快忙碌的姑娘們,“她們這樣出外做工,不會被家中為難吧?”薑嬸虛虛扶住她的右臂,解釋道:“不能拋頭露麵的, 那是富庶良家或貴人家的姑娘。若是貧寒良家, 可沒法子養吃閒飯的嘴, 姑娘也要出門謀差事的。”薑叔在後頭補充道:“王妃有所不知,這工坊裡的十幾號姑娘、婦人還更不同些, 都是南境陣亡將士家中的孤苦遺屬。”“孤苦遺屬”這四字,背後是很沉重慘烈的。這意味著,眼前這些姑娘婦人家中的成年男丁,一個不剩,全沒了。李鳳鳴微微呆怔:“那, 她們是自己從邊境找來這裡的?”“哪兒能啊?都是廉將軍他們顧念同袍情誼, 隻要看有孤苦遺屬在當地快要活不下去了, 便求京中各王府容留。”話說到這裡,薑嬸的聲音小了許多。“彆的殿下大多愛答不理,也就咱們殿下和兩家公主府肯接手。”廉家自己倒也不是沒財力收容這些孤苦遺屬,但要避嫌,怕被惡意指摘為收攬軍中人心。蕭明徹沒這顧慮,他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在朝中無甚實權,又不掌兵,給這些生活艱難的陣亡將士遺屬一條謀生的活路,實際還算自己掏錢為朝廷分憂了。另兩家公主府也大差不離,本著善心庇護弱者,沒利可圖的。“薑嬸,另外也管這事的是哪兩家公主府?”李鳳鳴若有所思。薑嬸答:“大長公主和平成公主。”李鳳鳴點點頭,記在了心上。淮王府,北院書房。書桌上擺著厚厚兩大摞抄紙,蕭明徹得儘快看完,所以,他其實並不閒。可他獨自關在書房裡,手中執筆卻不動,盯著這兩摞抄紙出神已將近半個時辰。此刻,早膳時那兩對筷子尖在糖沙裡曖昧相抵的畫麵,反複在蕭明徹眼前浮現。那時李鳳鳴大概一時忘了他根本沒必要蘸糖沙,便以為是她自己不留神,還對他做解釋安撫。殊不知,有某個瞬間,蕭明徹曾想過坦白:其實不關她的事。可他又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鬼使神差,故意對準李鳳鳴的筷子尖抵了上去。最後就順水推舟,還假意說什麼不與她計較。李鳳鳴又不笨,說不定現下已經回過神,明白其實是他在招惹她了?!晚些她回府,會不會找他算賬?若她來算賬,他該怎麼辦?蕭明徹越想越尷尬,並且心虛兼心慌。他和李鳳鳴在大婚當夜就有協定,說好是因利而盟,私下互不侵擾的。那他今日早膳時的舉動,究竟算不算違背約定侵擾她?“不算……吧?”他自言自語,手中的筆在空白紙張上胡亂劃拉。等他回過神,定睛一看,紙上筆跡淩亂寫著兩個字:勾引。不算侵擾,算勾引?!蕭明徹瞠目,炸毛一般猛地將那張紙捏成團,並將手中的筆丟到硯台上。我不是,我沒有。彆胡說八道。為防止自己繼續想些有的沒的,蕭明徹讓人將戰開陽喚進書房。他也沒要戰開陽做什麼,就讓對方坐在書桌前。有個人在,他就不會輕易走神自言自語了。就這樣,蕭明徹總算定下心,專注翻閱那兩摞抄紙。這是戰開陽呈給他的。上麵抄錄了他離京半年期間,朝廷發布在宮門外公諸傳抄周知的所有消息,講什麼事的都有。戰開陽是直接按日期疊放好呈來,並未根據內容分門彆類。這導致蕭明徹上一刻還在看“兵部奏請增撥錢糧,用以提升陣亡將士遺屬撫恤”,翻開下一張卻是“聖諭朱批本年‘賜爵’名單”。消息交錯混雜至此,看得蕭明徹思緒反複橫跳,到最後腦中隻剩一團亂麻。近午時,他停止翻閱的動作,抬眼直視戰開陽,沉聲靜氣。“你說說,恒王為何突然想動廉貞?”這些抄紙中的信息太雜亂,蕭明徹雖一字不漏看得仔細,卻沒有從中找到關於這個問題的明確線索。他倒不指望戰開陽能撥開迷霧,不過死馬當作活馬醫,湊合著商量罷了。戰開陽忐忑覷他,不是很確定地答:“或許,恒王就是想借廉將軍的事將您拖下水。兩年前您得罪了他一次,他大約是想報複。”恒王生母淑貴妃寵冠後宮,恒王在齊帝麵前也極受愛重。所以他一向隻將太子做為對手,並沒將蕭明徹放在眼裡,甚至不屑刻意為難。但兩年前定下齊、魏聯姻之事時,蕭明徹就將恒王給得罪了。當時太子提出齊魏聯姻,還主動向齊帝表示願迎娶魏國公主。恒王則極力反對,強調魏國行“男女責權利等同”之製,魏帝要維護這項國策,勢必不會同意和親公主到齊國來給太子做側室。除非太子休離現今太子妃,替魏國公主騰出位置,否則聯姻不成,反要冒犯魏國。太子雖很想促成兩國聯姻,卻也得顧著自己的私德名聲,哪能公然做出薄情寡義的“休妻騰位”之舉?“殿下您想想,當時太子被恒王堵得下不來台,齊魏聯姻險些就不了了之,您卻……”“這還要你說?我會不知自己怎麼與恒王結下的梁子?”蕭明徹冷聲打斷,莫名不想聽他回憶兩年前那事。當時齊帝已隱隱有被恒王說動的跡象,蕭明徹卻主動站出來,表示自己尚未娶妻,可擔聯姻之責。雖他並非有意偏幫,卻實實在在為太子解了圍,導致恒王落了一次下風。恒王會因此記蕭明徹一筆仇,這事並不出乎蕭明徹預料。他目前真正的疑問是,恒王、太子都與兵權無涉,這事向來由齊帝親自轄製。恒王不可能不知道,他對廉貞發難,真正要麵對的卻是齊帝,稍有差池便會引發聖心猜忌。蕭明徹搖頭:“恒王沒這麼傻,冒這麼大的風險挑事,不會隻為報複我。”可他想不明白恒王真正的意圖。戰開陽小心翼翼道:“要不,等王妃下午回來後,屬下再請教請教她?或許,她的見解會對您有所啟。”蕭明徹冷冷掃了他一眼。“我自己不會請教嗎?要你代勞?”“殿下,我沒旁的意思。就是擔心王妃又像早膳時那樣調戲您,惹您氣悶又不便言說。早上您進書房時臉色冷得像結冰,大家都看見了。”戰開陽趕忙解釋。“我聽著她不顧自己名聲也要幫您,就知她對您是真心維護。可我也看明白了,您對她隻是惜才,情感上很難接受那樣的女子,所以我……”蕭明徹煩躁又冷漠:“閉嘴。出去。”我對李鳳鳴是惜才還是彆的什麼心思,連我自己都還沒看明白。你個愚蠢又眼瞎的戰開陽,看明白了個鬼。申時初刻,李鳳鳴回到淮王府。此刻的她已經完全想不起什麼“早膳時蕭明徹疑似調戲她”的事,進了府門就笑容滿麵地直奔北院。北院侍者去書房向蕭明徹通秉:“殿下,王妃說,有急事要與您商量。”裡頭的蕭明徹和戰開陽俱是一愣。戰開陽閉緊了嘴,心中感慨嘀咕:王妃黏殿下這麼緊,怎麼看都是對殿下情根深種的樣子啊!“讓她進來吧。”蕭明徹微垂眼簾,故作隨意地端起茶盞。茶盞底離桌麵還沒兩指寬,他又像被燙著似地,迅速放回原處。戰開陽疑惑地伸手去探了探盞壁,小聲道:“不燙啊。”“我也沒說它燙。”蕭明徹低頭看著淩亂攤在桌麵的抄紙,將突兀微顫的手指藏在桌下。李鳳鳴進來時,見戰開陽也在,便笑語趕人:“開陽先生,能否請你先出去稍待?我與殿下說點事,很快就走的。”蕭明徹沒吭聲,做出還在專心看抄紙的模樣。戰開陽如夢初醒,趕忙起身執禮:“王妃客氣了,是屬下疏忽失禮,這就回避。”等到戰開陽出去了,書房門被重新關閉,蕭明徹才緩緩抬頭。李鳳鳴就在書桌對麵,卻未落座,而是雙手撐著桌沿,略俯身看著他。其實兩人之間隔著書桌,這樣的交談距離,按常理來說並不過分。但或許是李鳳鳴笑容過於明媚耀目,站姿過於恣意張揚,蕭明徹總覺她離自己太近了。近得依稀能聞到她身上那種不知名的馥鬱軟香。蕭明徹不自覺地繃了臉,腰身僵直地默默往後靠:“什麼事?”李鳳鳴衝他輕眨眼尾:“明人不說暗話。淮王殿下,我想和你談筆小小的交易,萬望成全。”她這熱情來得突兀又詭異,與平日裡那種親和隨意的態度完全不同。蕭明徹心中警鈴大作,後背猛地躥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涼,仿佛獸類突遇天敵。他的語氣狐疑而警惕:“什麼交易?”“隻是小事,你彆緊張。”李鳳鳴左手豎起兩根玉白纖長的手指。她以右手食指點住左手食指腹,“第一,我幫你將戰開陽教成個沒那麼笨的謀士。”蕭明徹不置可否,隻眼神攫住她,一言不發,滿臉寫著“繼續說,我就看你要搞什麼鬼”。她笑得愈發甜膩,又點住左手中指腹。“第二,我助你擴大桂子溪那個工坊的規模。這樣,將來若有需要,就能收留更多孤苦遺屬。”兩個條件都正中蕭明徹所需,但他並沒有激動,反而更加警惕了。“你想交換什麼好處?”李鳳鳴開門見山:“我想買東市的一座小樓。”“買樓?”蕭明徹疑惑。李鳳鳴解釋來龍去脈:“下午我和薑叔薑嬸從工坊回來時經過東市,就看中一座帶臨街門麵的小樓。屋主是個彆國來的客商,眼下正打算賣掉小樓歸故裡。”她十七歲之前從沒為金錢發過愁,因此在花錢這件事上養成了個“見風就是雨”的習慣。回來的路上撩起車簾看了兩眼,就立刻跳下馬車找人家屋主詢價了。“那小樓的地段、內裡格局都甚合我心意,價錢也算公道,若是被彆人搶先買走,我怕是要氣得捶心肝。”她不遺餘力地表達著自己對那棟小樓的渴望。“你想買便買。不必專程問我,也不需談條件交易。”蕭明徹被她那熱切到灼人的眼神鬨得心驚肉跳,整個背後已緊貼在椅背上了。“從府庫支取錢銀時,告知薑叔即可。”“那屋主隻要二百金,這錢我自己付,不花你的。我來求你,是因為那屋主瞧見馬車上掛著淮王府的牌子,就同我提了個附加條件。”李鳳鳴笑得兩眼彎彎眯成縫,話尾軟軟輕揚,宛如掃來掃去的狐狸尾巴。“人家說了,若我不答應這條件,給再多錢也不賣。可這事我自己辦不成,彆人也幫不上,非得淮王殿下您出麵才行的。”有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縈繞在蕭明徹心間。“要我出麵做什麼?”“屋主是個夏國女子。她聽人說了螺山大捷,對俊美無儔又血性悍勇的大齊淮王殿下極甚是仰慕。就很希望能在歸國之前,和你共桌吃上一頓飯,算是圓個夢。”李鳳鳴的笑容已轉為諂媚,嗓音糯甜綿軟。“我知道,這要求對你來說很過分。可那小樓我是真想要,你幫幫忙好不好?求你了。”蕭明徹一言不發,神情無喜無怒,隻是盯著她,一直盯著她。雖沒說話,但拒絕的意思表現得很明顯了。被他這麼久久盯著,李鳳鳴逐漸有點繃不住那刻意的甜軟笑臉了。“所為交易,就是我漫天要價,你就地還錢。行或不行,你好歹給句準話。若有什麼疑慮就直說,彆不吭聲啊。”“是有一個疑問,”蕭明徹眼神幽幽,嗓音也幽幽,“你竟打算賣夫求榮,良心不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