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員外到底還是有些腦子的,知曉自己不能就這樣徹底慌了神,一股腦地把陸廷尉抖出來,否則陸廷尉會不會遭殃,他不知道,但是自己一定會遭殃,下場淒涼。
他再度磕了一個頭,對劉大人說:“大人,王爺想方設法為他的老丈人脫罪,草民可以體諒,但是草民著實不曾這般、這般……讓豬油蒙了心,連自己的親女兒都往火坑裡推,大人千萬要明鑒!”
“張員外的一番說辭倒是冠冕堂皇。”薛白淡聲道:“昨夜山間下了一場雨,山路不易,使得素雲居士光是下山便幾經波折,連同本王也險些未趕上升堂。既然如此,不若張員外與張夫人、素雲居士、張小姐四人當麵對峙。”
劉大人聞言立即拍案道:“來人,宣——張夫人、素雲居士、張小姐上堂!”
張夫人讓人扭送至此,身後跟著眼含淚水的張金蓮與一身道袍的素雲居士。張夫人對著張金蓮破口大罵道:“我辛辛苦苦生下你來做什麼?果然是個賠錢貨,當年就應該直接掐死在繈褓裡,養了你這麼多年,竟夥同外人對付我!”
說到這裡,她發狠扯了扯捆在身上的繩索,卻沒能扯開,扭頭對愣在原地的張員外怒吼道:“你發什麼愣?還不快來給我解開?”
張員外這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替她解開繩索。
“民女見過諸位大人。”
張金蓮生了一副好相貌,柳眉鳳眼,即使一身粗布裙衫,也難掩風情。她輕輕一叩,幽幽地說:“民女便是張金蓮,道號釋塵。”
她雖不曾讀過書,卻得了素雲居士的親自教導,是以敘事井井有條,不緊不慢,“前些日子,家父來信,說是母親得了急病,要民女下山侍奉左右。”
“民女自五歲起便在道觀修行,的確未曾在父親與母親身邊儘過孝道,儘管一心向道,但思來想去,還是向師父辭行,同家中的小廝下了山。”
張金蓮說到此處,已是泣涕漣漣,“結果不想一入家門,便被鎖進閨房,本該臥病在床的母親坐在床畔,對民女說已經為我結了樁親事。”
張夫人氣急,一巴掌打向張金蓮,豎起眉頭責罵:“你這賠錢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素雲居士皺了皺眉,製止道:“張夫人,大庭廣眾之下。”
“這是我女兒,管他是不是大庭廣眾,我都能打。”張夫人冷笑一聲,“我把女兒交給你,你倒是把她管教得好。說破嘴皮子都不肯嫁人,一心回道觀侍奉你,究竟我是她娘,還是你是她娘?”
張金蓮捂臉痛哭道:“娘,你怎會如此執迷不悟!”
“我執迷不悟?你說我執迷不悟?”張夫人氣笑了,“我看是你死腦筋,頑固不化、冥頑不靈!娘讓你還俗,難不成還是害你?”
張金蓮低聲說:“王爺已經告訴我了,你與爹挑的那江天,成日遊手好閒、混跡賭坊。”
她哭著問道:“爹、娘,既然不是害我,為何把我從山上騙下來,又為何逼我嫁給這潑皮無賴?”
張夫人生硬地回答:“你是我女兒,我不會害你!”
素雲居士輕拍幾下張金蓮的肩,歎息道:“那一日我該攔下你的。”
張金蓮抬袖抹去眼淚,搖了搖頭,轉而對劉大人說:“大人,民女對此案知之不多,隻是有一日,爹娘過來逼嫁,他們似是無意之間說漏嘴,聲稱這門親事不過是權宜之計,委屈幾日,待一切塵埃落定以後,便可帶著大人的萬兩賞銀,到彆處改頭換麵,重新生活,再給民女許一戶好人家。”
張夫人聞言又要破口大罵,劉大人卻先怒喝道:“張誌,可有此事!”
張員外瑟縮一下,張夫人自然知曉她這丈夫沒什麼用,當即凶狠地回道:“沒有!這丫頭滿口胡言亂語,不過是忌恨我們將她騙下山。”
劉大人重重拍下撫尺,“放肆!本官問的是張誌!”
張員外言辭閃爍道:“沒、沒有。”
“當真?”
薛白的神色自若,“看來張員外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既然如此,本王隻能讓人把江天帶上來,讓他當眾告訴諸位大人,張員外許了他什麼好處。”
他今日來遲,其實並非全是等候素雲居士,而是因為江天意外失蹤。常去的賭坊內未尋到人,連他家中的老母也道有兩三日未見到他,隻當是去哪處胡混了,絲毫不知江天與張小姐結親一事。
薛白出此言論,無非是心存試探。
“他……”
張員外身形一晃,江天這類賭徒,隻要給幾個錢,什麼都肯做,也自然瞞不住任何事,而他當初選了江天,也不過是圖方便而已。
“大、大人。”
張員外踉蹌一下,以為瞞不住了,他盯著自己的微微顫抖的手指頭,突然記起還有陸廷尉,連忙頻頻抬頭望他,希望陸廷尉會出言相助,然而等待許久,陸廷尉也不動如山,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
張員外麵色青白。
張夫人見勢不對,往公堂上一躺,撒潑哭嚎道:“夭壽了!我到底造了什麼孽,生了個女兒,胳膊肘儘往外拐,當家的又讓人拉上公堂,彆人販賣私鹽,大老爺怪的卻是他這個報案的人?天理何在?”
“王爺了不起?王爺的老丈人就可以犯案了?”
張夫人扯著嗓子喊:“當家的,今天有人敢動你一下,我就和他們拚了。我們一沒犯法,二沒害人,憑什麼反倒怪起我們報案的人來了?”
張員外欲要製止她,有人忽而闖入公堂,附於陸廷尉的耳邊低語幾句,良久以後,陸廷尉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他清了清嗓子,“王爺。”
陸廷尉麵沉似水,把幾分得色掩飾得極好,“方才有人在護城河裡發現一具屍體,經過辨認,正是那江天。”
“……仵作還在江天的荷包裡發現了幾片金葉子,葉底刻有一個“幼”字。”
幼老爺暗道糟糕。
張員外的動作一頓,張夫人又趁機哭嚎:“這京城裡,姓幼又和我們張家人過不去的,還能有誰?當家的,我們的命怎麼這麼慘?你們說這絲綢不是你們的,沒有“幼”字,這金葉子可刻著你們的姓呐,你們害我們就害我們,江天這……好端端的大小夥子,怎麼說沒就沒了?”
“幼有為,好狠的心!”
先是被汙蔑販賣私鹽,這會兒又背上了一條人命,幼老爺氣不打一處來,“你……”
陸廷尉讓薛白壓製許久,此刻終於真心實意地笑了,“王爺,這案子倒是越發的撲朔迷離的,依下官之見,不若擇日再審。”
薛白的麵色稍冷,“陸大人糊塗了,主審是劉大人。”
陸廷尉恍然大悟地問道:“劉大人,依你之見如何?”
薛白遞給劉大人一個眼神,劉大人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擇日再審。”
劉大人深諳薛白的用意,即使橫生枝節,也必須施以懲戒。他厭惡地看了一眼公堂之上撒潑打滾的張夫人,隨即怒斥道:“你這潑婦,公堂之上豈容你撒野?來人,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
張夫人一呆,“大人……”
她拚命向張員外使眼色,張員外忙求饒道:“大人手下留情、大人手下留情!”
張夫人撒潑撒習慣了,以為誰人都吃自己這一套,看不上張員外的做派,她一把推開張員外,自己威脅道:“你若是要打,不若我們夫妻兩人一起往死裡打,把我們打死在你這公堂之上!”
劉大人冷笑一聲,扔下手邊的令簽,“既然如此,給本官把這兩人都拖出去各自杖打四十大板,以儆效尤!”
張員外急忙叫冤:“大人、大人,草民冤枉!”
劉大人不理會,捕快上前來把張員外與張夫人紛紛往外拖去,張夫人沒想到自己往常的慣用伎倆不再起作用,呐呐地說到:“大人,我隻是隨口一說。”
張夫人被拖至公堂之外,讓人用力按在板子上,終於有了幾分慌神,忙不迭求饒道:“大人、大人,您何必與我計較?”
“大人——”
木板重重擊下,一下又一下,打在皮肉上,張夫人當即痛得聲音變了調,眼冒金星。她的嘴裡不乾不淨地咒罵著張金蓮與張員外,無端受到牽連的張員外再忍不住回擊道:“若非是你,我也不必受此杖打!”
“你怨我?你這是在怨我?”
張夫人更是惱怒,一氣之下競想掙脫捕快的桎梏,衝過去同張員外廝打,然而她一有動作,便讓捕快死死按住,杖打得更為用力。
“你……啊!”
張夫人伏在木板上,臀部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而捕快並不往她那周遭部位打去,隻照舊打往這傷處,是以血痕越積越多,張夫人從最初的大聲咒罵、到後來顫著聲音痛呼,到最後隻得哭喊著胡亂求饒。
“大人、大人,饒了我吧!”
“大人!”
……
薛白向幼老爺交待幾句,餘光瞥向麵露喜色的陸廷尉,到底沒有算到江天這一橫生的枝節。他走至陸廷尉的身側,腳步一頓,隨即漫不經心地說:“莊相與陸大人,當真是機關算儘。”
薛白的神色驟然冷下來,深黑的眸底一片寒意,“下一次,本王要讓你們逃無可逃,一網打儘。”
陸廷尉難掩得色,“這樁人命官司,究竟是算給幼有為,還是算給從嘉王妃,亦或是他二人都無辜的,全在王爺的一念之間呐。”
“王爺定要深思熟慮、好生定奪一番!”
薛白淡淡一笑,“無須定奪。”
“本王會全然算在你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