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雨不見小。
廳中坐著一個狼狽的少女。
那少女生得眉清目秀, 唇紅齒白,黑鴉鴉的濕發貼在雪白的臉上,渾身微微哆嗦, 她怯怯地看著周圍, 額上還滲著血, 看起來確實叫人極為不忍。
寶嫿過去的時候, 祝東風卻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也匆匆趕了回來, 梅襄也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似在看一場好戲。
那女子淚光泛濫, 輕盈的聲音傳到寶嫿的耳朵裡。
“外麵都說大將軍的妹妹身上有個梅花胎記,我才想起來我也有這樣一個胎記,而且,我隻記得小時候家裡很窮,有兩個哥哥,後來不知道怎麼就走散了……”
祝東風聽著,表情卻叫人看不出喜怒。
而她卻一邊抹了抹淚, 一邊繼續說道:“我們小時候經常吃不飽, 後來我不懂事, 有一次在大哥的碗裡丟了許多蟲子去戲弄大哥,大哥很生氣卻也舍不得教訓我, 隻能將那些惡心的蟲子挑出碗去, 將那碗米湯也給吃了,如果你就是我的大哥, 你應該也記得這些的是不是?”
祝東風十分震驚地看著她, “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
“這些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我怎麼會不記得?而且我還記得小時候摔了一跤, 背上淌了很多血,之後我胎記上也多了一道細痕一直都消不下去,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到的,不信你瞧一瞧……”
她說著便轉過身去。
祝東風察覺到寶嫿過來,情緒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將那女子的後領微微一壓,便瞧見了一個同寶嫿背上一模一樣的梅花胎記,不一樣的是,那胎記上確確實實有一道不起眼的細痕。
與祝東風印象裡的事情完全一致。
他的神色不由變得凝重。
那少女陸陸續續,竟又說出許多隻有他們兄妹三人知道,而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作證。
祝東風讓沈婆子過來。
沈婆子遲疑著,低聲道:“寶嫿姑娘的胎記上,是沒有傷痕的,當初老奴看得很仔細。”
梅襄不動聲色地瞥了秋梨一眼,想到她那天晚上想用簪子劃傷寶嫿。
莫不是她也知道什麼……
秋梨臉色隱隱古怪,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一般,趁著無人注意,竟偷偷離開。
祝東風終於看向了茫然至極的寶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寶嫿無措得很,她看了看那少女,又看向祝東風,“我也不知道……”
祝東風卻肯定道:“寶嫿,你不是我的妹妹,為什麼你也會有這樣一個胎記?”
他不相信是巧合。
“我……我真的不知道。”
寶嫿搖著頭,她甚至比在場的所有人都要更為困惑。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她就從大將軍的妹妹,變成了一個騙子?
“大將軍,你真的是我大哥是不是?”
那女子輕輕地喚了祝東風一聲。
祝東風對她語氣艱澀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眉心鬆緩下來,彎了彎唇,靦腆道:“我叫秀兒,是秀氣的秀。”
祝東風竟神情一震,“你……你本名就叫繡兒,不過是刺繡的繡。”
“原來我真的就叫祝繡兒嗎?我……我終於找到了我的哥哥了……”
她說著情緒也跟著激動起來,正想要起身來,卻晃了晃身子,小臉蒼白的暈倒過去。
祝東風忙小心翼翼地將她接住。
沈婆子遲疑道:“想來繡兒姑娘是在外麵又是淋雨又是磕頭,這才身子吃不消的。”
“不長眼的東西,這是我親妹妹!她若有個好歹,我焉能饒了你們!”
那些原本想要立功趕走這女子的人,竟都險些犯下了大錯。
“大哥……”
寶嫿下意識要喚他,見祝東風憤怒的眸子看來,口中訥訥,竟又叫回了“大將軍”。
祝東風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複雜。
他抱著懷裡的繡兒,抿了抿唇。
寶嫿其實一直以來都是個一眼就能看得到底的人,她又失憶,是受人指使還是彆的原因實在過於複雜。
“寶嫿,你就繼續叫我大哥吧。”
他不是個心狠的人,寶嫿隻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孩,不到定罪的時候,他也不想令她難堪。
“我不怪你,但我暫時也不能讓你離開,我必須要弄清楚這一切。”
梅襄突然說道:“我身邊正有一位隗姓名醫,若大將軍不介意,不如請他過府來為寶嫿治理失憶之症,這樣,便能知曉緣由了。”
祝東風頗是感謝地看了他一眼,道:“二公子請隨我來,我這就去讓人請那位大夫。”
梅襄微微頷首,便起身雖他一起去了。
寶嫿立在原地,廳中的那些下人也都紛紛跟了過去,再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她一個人立在空蕩蕩的廳中,一下子仿佛被人推進了一口冰冷刺骨的井中,幾乎孤立無援到了極致。
當天祝東風便告了假,令人請了大夫回來給繡兒仔細檢查身體。
寶嫿鼓起勇氣去看望那個女孩時,對方正倚在床頭,旁邊有個活潑的丫鬟陪她說著話。
她見到寶嫿,神情竟也仍然溫柔。
“繡兒姑娘,你好些了嗎?”
寶嫿覺得心中沉甸甸的,很是慚愧。
繡兒搖了搖頭,“沒關係,寶嫿,你不要介懷這些事情。”
她的語氣微微慶幸,“多虧你沒有同我搶名字,不然……不然我就連繡兒這個名字都沒有了。”
她說完這話,寶嫿臉色也愈顯蒼白。
繡兒卻忽然撫了撫她的袖擺,羨慕道:“你穿的衣服真好,我從來就沒有穿過這樣好的衣服。”
她說完卻還釋然一般,露出抹清甜的笑,“不過沒關係,我從前吃了那麼多苦也隻是為了找回大哥而已,現在找到了他,日後便是吃糠咽菜,想來也是如飲蜜露。”
“繡兒,日後大哥不會讓你吃糠咽菜的。”
祝東風恰好從外麵走進來,似乎將方才那些話都聽了去。
他掃了寶嫿一眼,寶嫿便無措地讓到一旁,他才端著手裡的藥去喂她。
“你這傻孩子,要是磕壞腦袋怎麼辦?”
她的臉上清理過了,額上的傷痕在白皙的腦門上十分惹眼。
“大哥可不要去怪其他下人。那些下人也都是看主子的臉色辦事而已,府裡已經有一位千金小姐在了……”
她說著語氣隱隱失落,“誰又敢將我放進來呢,也虧得大哥回來的極是……”
寶嫿在旁聽得掌心冰涼,如果不是她在府裡鳩占鵲巢,那麼……繡兒也許就不用這麼辛苦,還差點毀容。
這時梅襄帶著隗陌過來,瞧見寶嫿在這裡。
隗陌對寶嫿道:“小丫頭,你先前便想叫我為你治好這病,我現在真就給你來治了,你放心吧。”
寶嫿搖頭,“隗先生,你先給繡兒看看吧,她的額頭磕破了皮,淌了不少血,若是留下疤就不好了。”
祝東風聽到這些,微微抬眸,對隗陌道:“隗先生,那就先來給繡兒看看吧,方才大夫說可能會留疤痕……”
隗陌這才上前去,他看了一眼,道:“放心吧,旁人治理不了,我鐵定不叫她毀容留疤。”
繡兒立馬鬆了口氣,“大哥,我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
祝東風點了點頭,便令屋裡人都離開。
他們幾人走到外麵去,祝東風將寶嫿叫住。
“寶嫿,如果你是無辜的,我是不會責怪你的。”
寶嫿看向他,他又繼續道:“可如果你並不無辜,那麼我祝東風的妹妹,卻不是什麼人都好欺負的,明白嗎?”
寶嫿眼裡盈著水霧,卻不敢掉淚,隻悶悶地點了點頭,祝東風這才離開。
寶嫿轉頭,卻發覺梅襄還未離開,正站在一旁打量著她。
他並未開口,隻沉默地望著她,似乎等她主動對他說些什麼。
“二爺……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了。”
梅襄仍未做聲,寶嫿便自己轉身回去了。
她回到自己屋中,坐在榻上,整顆心也都冰涼得很。
秋梨過來,輕聲喚了喚她,“寶嫿……”
寶嫿沒有吭聲。
秋梨遲疑道:“是不是大將軍為難你了。”
寶嫿仍沒有答她,卻忽然問道:“你為什麼要騙我?”
秋梨的臉色一下變得很是不好。
寶嫿攥緊了衣擺,看著秋梨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妹妹,是不是?”
秋梨沒有否認。
寶嫿便哭著將臉埋到了被子上,哽咽道:“你走,我再也不想瞧見你了!”
秋梨見她竟十分傷心,忍著心口的刺痛,想要伸手安慰寶嫿,可手臂抬起卻又放下。
“寶嫿,對不起……你要恨,就恨我吧。”她說完竟離開了屋中。
寶嫿過了許久才緩緩抬眸,她朝屋中望去,發覺秋梨竟真的走了。
想到這點,她便覺鼻子發酸。
怎麼就真的走了呢,她隻是很生氣而已,又沒有說要恨她。
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寶嫿自然覺得不是很好受。
可有些事情,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寶嫿並不打算沉浸在這種難過的情緒裡。
畢竟這樣一來,她這些美好的光景,竟也都是從彆人那裡偷來的。
這樣的寶嫿,她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
當天晚上寶嫿昏昏沉沉睡去,第二天,外邊便放晴了。
寶嫿出了房門,卻聽到那些仆婦嘀嘀咕咕著。
一個仆婦道:“這是個好兆頭啊。”
旁邊的人忍不住問:“什麼好兆頭?”
那仆婦又說:“沒瞧見昨兒將軍府上頭攏著陰雨呢?這寓意著將軍妹妹正蒙受著苦難,老天都看不下去,跟著掉眼淚呢。”
“你瞧大將軍終於認回了真正的妹妹,老天也跟著笑啦,所謂舉頭三尺有神明,正是如此。”
眾人唏噓,都覺得她說的十分在理。
她們唏噓完後卻一下子看到了寶嫿,便立馬紛紛安靜了下來,低下頭各自做著各自手裡的活計。
這時一個丫鬟跑了過來。
寶嫿認出她來,正是昨日陪繡兒說話的那個丫鬟。
那丫鬟道:“寶嫿姑娘,我們姑娘想要見見你呢。”
寶嫿一聽,自然不好推拒,便隨著她過去。
繡兒正坐在床榻旁,身上已經換了一件乾淨的雲錦裙,與她昨日那件粗服質感很是不同。
繡兒讓人搬來繡墩給寶嫿做,又柔聲問道:“寶嫿,你會不會生我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