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水龍吟(一)(1 / 2)

為妃三十年 她與燈 7812 字 10個月前

五月,翊坤宮中去年從雲南移栽的木香開了一大片。

雪白的花簇像一團一團又一團的雪球, 掩映在濃蔭之間。

西暖閣放著一重重撒銀簾, 有些被玉鉤子挽起一半, 透著外麵大好日光。行走的宮人都將腳步放得很輕, 生怕攪擾到暖閣裡的人。

何慶抓著一把蒼耳, 往自己的腦門心兒上猛紮了一把,渾身一個哆嗦, 痛得耳清目明。寶子站在他身旁道“慶公公,您守了一夜了。早該下值了。”

何慶點了點寶子的太陽穴。

“這時候,陪著萬歲爺熬個三四日都不為過,下什麼值。今天晚上, 恐怕整個太醫院都要搬到日精門上去上夜。”

說著, 兩人朝明間裡看去。

屏風後麵, 周明和另外幾個太醫正在議方。

保子扒著門朝裡麵細看,隻見周明背後的衣裳透出好大一水漬。他按著額頭, 沿著屏風來回地走動。時不時地應旁人幾句話。

寶子回過頭來道“慶公公,你說,咱們和主兒這回, 不會有事吧。”

何慶轉身望向喜暖閣, 錦支窗沒有鎖閉, 窗中綢紗帳是新換的,風一起就朝內鼓漲起來, 勒出一個男人的肩頭。

他本想對寶子說什麼, 看見這個肩頭, 頓時不敢再出聲了。

前一日。皇帝將王疏月抱回來的時候,整個翊坤宮的人都嚇傻了。金翹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幫王疏月褪衣,隻見有血,卻不知道她傷在哪裡。直到看看見她那雙原本白潤如玉的手,關節處的血肉觸目驚心,一時不忍,竟哭出聲來。

張得通和梁安都不能進去。

在明間聽見金翹哭聲,都暗暗地替王疏月咬緊了牙。

皇帝坐在王疏月的榻邊,看著榻上那個麵色蒼白的女人,始終一言未發。

然而,那日黃昏,長春宮的孫淼卻在明間外麵聽見了一個沉悶的巴掌聲。驚得她連忙跪了下去。不多時,皇帝從門中跨出來,金色龍紋繡黑緞靴從她眼前的地麵上刮擦而過,行得決絕無情。

張得通跟著後麵,在孫淼麵前頓了一步。

“聽見了什麼了。”

“沒有,沒有,奴才什麼也沒聽見。”

“嗯,進去伺候吧。”

夜裡周太醫連夜入宮,在翊坤宮一守就守到了今日。

山東的火耗改革終於在王定清和山東巡撫一派勢力的博弈之間磨出了門路,王定清呈折回京,皇帝轉遞科道會,命議就此的折,並上陝西試行的方案,議出一個全國火耗銀改革的辦法。因此,白日裡皇帝依舊政務繁忙,然而隻要養心殿議散,便往翊坤宮來。

對於周明這些人來說,皇帝在翊坤宮全然是個沒用的人,甚至像塊燒得滾燙的爆炭,在那碳灰下麵遮著,隨時都要炸出火星來燒了他們。奈何他一坐就是一個通宵。或看折,或看書。大部分時間一言不發。

王疏月身上除了手指之外,並沒有其他的傷,但卻不知道為什麼,整整燒了兩日,一直沒能壓住熱。頭一日凶險異常,把周明和院正兩個人嚇得一整晚都在冒冷汗。

兩日間,不論是淑嬪還是婉貴人來請安,還是太後皇後處遣人來問,皇帝聽稟,隻說知道了,連陳姁都不肯見,後來,皇後與淑嬪親自來翊坤宮跪請,求皇帝保證龍體。梁安等翊坤宮的人,見王疏月被傷成這樣,又見皇帝連日陰著那張臉,誰肯去傳話。

張得通大著膽子傳了那麼一回。

皇帝埋首在駐雲堂的書案前,頭也不抬,隻道“讓皇後起來站著,淑嬪願意跪,就在翊坤宮前麵跪著。”

這麼一說,連太後也不敢使人過來問了。

西暖閣內每日隻有梁安熬藥,金翹伺藥,何慶和張得通也不敢在皇帝眼前旋,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頭候著。

初二這一日夜裡。

酉時下過一陣很大的雷雨,樹葉被狠狠地衝刷過一遍,在夜色裡顯得更加濃綠。

王疏月終於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絲溫暖的光。繼而逐漸明亮起來,延展成一團暖黃色的光球。王疏月慢慢睜開眼睛。見駐雲堂的裡點著一盞燈。燈下橫放著一隻手,藏青色常服馬蹄袖,沾著一點點朱砂漬,拇指上帶著青乾種翡翠祥雲雕的扳指。

王疏月想要撐著床榻坐起來,關節處卻傳來要命的疼痛。

她這才把兩日前的事情漸漸記起來,再一看駐雲堂裡的那個男人,靜靜地趴在紅木書案上,頭枕著手臂,發辮垂在肩下,呼吸沉重,看起來睡了好長一段時間,手腕處已經被壓得有些發白了。

王疏月用手掌小心地撐著身子站起來。

她還在發熱,又一連兩日沒有吃東西,身子發軟,有些站不穩。

她隻好一路撐著床沿,地罩,屏風這些東西,慢慢走進駐雲堂。

理政,批折,守著她,皇帝太疲倦了,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

他平時是不會這樣打盹兒的,君子坐臥皆需正,哪怕在床榻上,他也是要仰麵疊手,端正睡相。這會讓卻連自己臉下麵墊著一本折子都不知道,折子上朱砂未乾,蹭到了他的臉上,又因他的輾轉而蹭開。那模樣落進王疏月眼裡,竟令她又好笑,又心疼。

如果不是今日她將好醒來,也許這一輩子,王疏月都不能看見皇帝這樣的睡顏。

沒有九五至尊的架子,也沒有那些平時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此時他睡得很沉,甚至有些糊塗。

王疏月撐著桌麵慢慢蹲下身子,抬頭認真的地望向他。

這樣靜謐的夏日雨夜晚,淡淡蟬鳴在耳朵,人的感官變得十分敏感。敏感到能看見他臉上的每一處線條,手指的骨節,彎曲的弧度。不說話,不發火的時候,他的溫柔浮於皮骨,也藏於內心。

他終於是回來了。

而且,回來找她了。

王疏月拿過自己絹帕,忍痛抬起手,輕輕去擦拭他臉上的朱砂漬。

絹帕拂掃過皇帝的鼻子,他不妨咳了一聲,睜開眼來。

“跪好。”

果然,他就是說不出溫柔的話。

王疏月應聲要跪下去,第一隻膝蓋觸地的時候,因腳上沒有力氣,竟磕出了“咚”的一聲,她一皺眉,手臂卻被皇帝撐了一把。

“跪都不會了嗎撐好。”

王疏月借著他的力,曲下了兩一隻腿。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回跪在他麵前,她沒有覺得有什麼委屈,甚至覺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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