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11030 字 4個月前

華瓊咳了聲, 重新撐起一個為娘的派頭來,這回,話說得勉強像了樣。

“遠香近臭, 你倆住得遠點,娘還會想念想念。要是天天住我眼皮子底下,這個張嘴要吃要喝,那個讀書要上下打點,裡裡外外花用多少, 寒冬酷暑怎麼安排, 前院後院的奴仆哪個得力、哪個奸猾……光是想想這些我就頭疼,成什麼家呀?”

華瓊仰頭望著天:“娘想做的事還沒做完呢,留不出心思來操心後宅瑣事, 要我定下心來圍著彆人轉, 可比要我命還難。”

——那您當初怎麼就看上我爹,成了家,還生兒育女了呢?

唐荼荼想問,話到嘴邊覺出不妥,她這芯子也不是人家閨女,哪裡來的底氣問這私事?隻能把話咽回去。

她看著華瓊,絲毫瞧不出這是一位三十好幾的婦人。

這漂亮的女人靠在飛來椅上,翹著腳坐著, 分明穿的不是什麼好看衣裳,頭上除了那根釵作綰發用,發間、耳垂、腕底再瞧不見彆的首飾了,手裡還拿著把草編的蒲扇,比人腦袋還大,一言不合就照著兒子腦袋拍。

渾身上下跟端莊都沾不上邊。

可她坐在那兒, 就是雍容富貴的一幅美人圖,周身韻味渾然天成。

這一瞬,唐荼荼忽然想起之前哥哥對娘的評價來,哥哥說:娘活得太灑脫了,行事自然荒誕。

眼下對著人,再想想,這荒誕實在是妙。

唐厚孜這才知道自己想錯了,悻悻坐回去:“噢……那就好,左右您彆委屈了自己,我都荼荼都曉得道理的。”

唐厚孜心裡的愧疚淡了點,委屈又多了些。

以前住在老宅,家裡人多,他跟堂弟妹們總在一塊玩耍。孩子臉,六月天,說變就變,玩得翻臉了,弟妹們總要漏出點叔嬸房裡的小話來,諸如“你娘不要你,嫌你是拖累”之類的。

——原來,連拖累也算不上嗎?

唐厚孜止住思緒不再想,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開解好自己,到了戌末,他也困得去睡了。

華瓊領著

荼荼回了自己的臥房,讓人熱水準備洗漱。

“這是茯苓薄荷熬膏和馬尾牙刷,刷牙用的。柳枝嚼著費牙,但這馬尾毛也沒多好用,你將就使使吧,總比手指乾淨。”

時下人們清潔牙齒,多是晨嚼齒木——取一截短短的柳枝咬開,把裡邊的白芯子咬出分叉的碎絲來,用這些木質纖維在牙齒上磨蹭,刷不乾淨不說,還很容易劃傷牙齦。

唐荼荼這半年一直是濃茶漱口、手指蘸熬膏洗牙。這熬膏倒是常見,市場上多得很,家裡用的也都是這個。

可看見這馬尾牙刷,唐荼荼眼睛卻亮了:“這是哪兒來的?!”

這牙刷還真不是華瓊自己做的,華瓊並不慌,說:“西市這邊的鋪子好些都賣,幾家藥鋪裡也有,是鄉間百姓鼓搗出來的。隻是在你們官家裡頭不時興,都嫌畜牲毛發臟。你要是想要,娘回頭給你裝一袋子拿回去用。”

水溫正適宜,唐荼荼洗完手臉,泡完腳,就爬上床滾到了裡側。

華瓊換了身鴨卵青色的寢衣,給荼荼也拿了一身,二人年紀相差大,她的衣裳,唐荼荼穿上還寬鬆許多。

皮膚上的觸感愉悅,這寢衣是蠶絲織就的,輕軟柔滑,也不貼身,鬆鬆垮垮地穿著就能上床。

床很大,約莫有半丈寬,被褥是軟的,床帳也厚實,枕頭裡邊不知是什麼芯子,任你左右怎麼翻身,底下都像有兩隻手似的托著腦袋,怎麼枕都舒服。

彆說是穿越來盛朝後,就是上輩子在基地最好的睡艙裡,唐荼荼也沒享受過這樣的舒服。在她心裡紮了十年根的“勤儉樸素”和這短短片刻的“享樂主義”交戰了一會兒,居然沒爭出個勝負來。

她見華瓊半天沒上床,直起身,坐到床邊去看。

華瓊坐在妝鏡前,拆了發釵,盤起的頭發大散開,正仔仔細細地抹臉。她妝奩上擺了好幾個罐子,裡邊裝著不同的乳膏,眼角眉梢,她都細致地塗過去,手與脖頸也沒有放過。

抹完了,華瓊又捧了麵小銅鏡,湊近照了照。

唐夫人也愛抹這些,隻是保養

得遠遠沒她這麼細致,也沒這麼多的種類,最常用的是一罐子叫“雪肌玉潤膏”的東西。

冬天的時候怕皸了臉,唐荼荼和珠珠也都有,一上臉,油汪汪的一片,滋潤倒是滋潤,可頂著一臉油也難受,沒有華瓊這麼熨帖。

那玉潤膏還貴得離譜,一小罐二兩銀子,比外邊的胭脂、妝粉、眉黛,要貴許多。

從鏡子裡看見閨女大睜著眼睛望著她,華瓊有點不自在,把鏡子倒扣了蓋住。

“你可彆笑話娘,婦人都愛美,總愛鼓搗這身皮肉,娘自然也不例外。”

說到這兒,華瓊又想起一件趣事:“上回,娘去和海昌坊的大掌櫃談生意,他家掌櫃一瞧見我,眼睛一亮,開門見山地說他自己早年喪偶,家無侍妾,問我有沒有伴兒,不如搭夥過過日子。”

坦率又流氓。

唐荼荼噗嗤笑出來:“後來呢?”

華瓊笑道:“後來,成了朋友。我們這些生意人啊,銀子的事兒一擺上桌,心裡就都算得八米二糠了,任你美如畫,也不能給你占半分便宜,丁是丁卯是卯,一碼歸一碼。”

她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挖出了一大塊乳膏,在手心搓開,抹在了荼荼臉上,細致揉勻。

唐荼荼被搓得臉頰變形,閉上了眼睛細細感受著。

這乳膏有淡淡的草藥香味,吸收倒是很快,接觸皮膚的那一瞬間就成了薄薄的油膜,比她上輩子用的還好。

末世,物質資源匱乏至極,基地裡以驕奢浪費為恥,連高層都是兩袖清風,衣服不打補丁絕不換。

在她那個時代,女孩子的護膚品通通被叫做搽臉油,設計時,隻考慮基礎潤膚和最強的防曬功能,以此來幫助人們抵抗惡劣的地麵氣候和臭氧空洞。

她那時的搽臉油,隻有規格和香味的差彆,還不如盛朝的品類豐富。因為是稀缺物品,不作為商品進入市場流通,而是人手一份的配額,每月按需去領。

到後期,基地生產鏈能基本運轉開後,唐荼荼好像也聽新聞說起過,哪裡哪裡想要重建化妝品生產線了。可人們一聽說,做個

化妝品,竟然需要動用稀缺的醫研人才去研究,輿論掀起了軒然大波,追著罵了很久。

到她死時,這條生產線也沒能批下來,因為需要的資本和人力太大,被歸在了“享樂主義”裡。

而在千百年前的盛朝,竟有人僅僅憑著財富,便能把個人享受做到如此極致。唐荼荼有點驚奇。

“怎麼一直盯著娘看,眼睛亮晶晶的,看什麼呢?”

華瓊把明早要穿的衣裳準備好,一口殘茶潑進硯台裡,潤筆,寫下了明日要做的幾件事,她這才熄燭上了床。

霎時,屋子裡黑下來。

床邊有隻矮矮的小櫃子,躺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夠到,放了一壺水,一塊手帕。貼牆還立著一隻剔透的琉璃瓶,瓶頂上罩著個木蓋子,像一柄合著傘蓋的蘑菇。

華瓊摸著黑走到床前,揭開琉璃瓶上的木蓋,刹那間,淡淡的柔光灑了一地。

唐荼荼呼吸都滯住了。

那琉璃瓶竟不是個擺設,頂上呈花苞形,托著一顆掌心大的珠子,瑩瑩發著光。

唐荼荼輕輕碰了一下:“娘,這是什麼?”

華瓊道:“這是螢石,磨成圓珠,也能算是夜明珠吧,不值幾個錢。本想拿紅光珠做的,你姥爺舍不得,說是要留著打頭麵,將來給孫媳婦。”

那螢石珠光線很弱,卻也夠用,夜裡起夜起碼能有個光亮。

木蓋做得大小正好,蓋住那朵花苞,淡淡的螢光就沒有了,屋子裡又大黑下來。

唐荼荼仿佛被珠珠附了體,揭開,蓋上,揭開,蓋上,玩了兩三趟,才放下那頂蓋子。

這屋裡的各種奇思妙想,都讓她的神經在盛朝和末世之間糾扯著——螢石珠像她那時候的小夜燈,這櫃子像床頭櫃,屋裡的陳設,好多處都有種微妙的熟悉感。

可再一細想,上圓下方的紅圈椅,模糊不清的銅鏡台,衣箱、繡墩、多寶格,腳上踩著的木底屐,四四方方的架子床,四根床柱能有兩米高,就連帳麵上暗繡的紋路,也全是大盛朝的孔方錢。

處處古風古韻,又哪裡都不像了。

滿屋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屏風後邊遮遮掩掩地放著恭桶,又哪裡跟她的時代像了?

唐荼荼無聲呼出口氣。她心裡湧上濃濃的想家的滋味來,不敢深想,閉眼把滿腦子思緒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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