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快招架不住了,硬著頭皮琢磨這麼大的孩子能聽懂什麼,無奈捏起嗓子,學著小兒話,細聲細氣問他:“你多大啦?”
九殿下眨眨眼睛,不作聲。
唐荼荼:“你吃飯了嗎?”
還是沒回答。
再問“你餓不餓呀”,九殿下就扭頭去看他的奶嬤嬤了。
那嬤嬤輕聲解釋:“姑娘快彆說了,叫咱娘娘聽見,又要難過了。九殿下學話慢,有時一天都說不了五句話呢。”
語言中樞沒發育好麼?
唐荼荼心頭一跳。
這個年紀再說不好話、走不
好路的,可能就要變成癡兒了,沒有後世矯正治療的方法,發育遲緩就是大麻煩了。
這幾個兄弟間差距實在大,今年及冠的太子,十七的二殿下,十歲大的五殿下,還有走路走不穩、說話不成句的這小九。
保和殿裡的九嬪加上三妃,坐了兩三排,這麼多得臉的娘娘,皇上膝下攏共就九個孩子,四位皇子,五位公主,頭四個兒女還都是潛邸時生的。
這幾條信息,能拚湊出來的東西可太多了。
唐荼荼往皇上那頭看。
這位共主身上不缺威儀,分不清是龍袍襯的,還是皇上自己的威儀。四十來歲了,已經顯了年紀,不是龍精虎猛銳氣逼人的中年人了。
剛才起身提筆給她賜字時,皇上還下意識地以左手撐住禦案借力。如果不是習慣性的姿勢,那大概就是腰力不行了,這個年紀也是腎精不足的年紀了。
菜擺了一桌,唐荼荼無心嘗,胡思亂想著。
九殿下不知怎麼起了玩心,在她左手手心裡亂劃,唐荼荼心裡燥得厲害,虛虛攥住他手指,不讓他亂動。
可又不敢攥緊了,攥疼了怕他鬨。這孩子便在她手心裡描畫,一撇一捺,畫了個“x”,不多會兒,又畫了個框。
小孩鬼精,屈著手指在她手心裡輕撓,唐荼荼叫他鬨得沒了脾氣,正滿腦子搜刮該找點什麼逗他玩。
這一怔,覺得奇怪。
——豎折、橫折彎鉤、一點、一橫、一點。
九殿下不是在亂劃,他是在寫字!
唐荼荼古怪地想,三歲是啟蒙的年紀了,這是拿她手當寫字板練字了?
九殿下仰起頭,烏亮亮的眼睛看著她,透出點癡兒不該有的靈慧來。
這小皇子好似精於察言觀色,瞧唐荼荼扭回頭來了,他膽子又大了一指甲蓋,一筆一劃地在她手心寫了一遍。
唐荼荼竭力忍著這癢,去辨認其中筆畫。
可手心神經豐富,敏感得厲害,她甚至分不清斷字間與筆畫的停頓在哪,隻勉強辨出個
“太”字來,再分辨不出來了。
九殿下想了想,看向桌上配烤鴨的薄餅皮,趴到桌邊把那一遝餅皮抽出來。他力氣小,唐荼荼幫他把瓷碟端過來,有心看看這孩子要寫什麼。
他握起那根剔蟹釺,用尖頭在餅皮上戳點點,速度不算慢地戳出一個“母”字來。
唐荼荼定睛看了一會兒,漸漸地,她心跳頻率快了,見鬼似的瞪著這小孩。
九殿下不是胡寫亂畫,他好像是在跟她交流!
唐荼荼怕旁座的嬤嬤瞧出端倪來,一個字不敢留,九殿下往每張餅皮上寫兩個字,唐荼荼立馬夾塊鴨肉拿餅一裹,蘸著醬,吃進肚子裡。
那孩子分明寫的是:
——母,妃,病,了。
——太,醫,多,了。
——香香。
鴨肉吃多了膩,唐荼荼也不喜歡吃鴨子,到最後滿口都是鴨油味兒,她喝了一杯果酒,咽下這個不舒服的味兒。
姚妃得什麼病了?太醫多怎麼了?香香又是誰?……她覺得自己魔怔了,竟覺得這三歲稚兒是在傳信。
可朦朦朧朧中,又有另一個思路破開迷霧,闖進她腦中來。
初六入宮參觀的那一夜,二殿下說起姚妃時,用的是“偏信鬼神、神智失常”幾個詞——唐荼荼當時聽著,把“神智失常”理解成了他的嘲諷,類似於“這姚娘娘神經兮兮的”。
此時分神再想:二殿下雖長了張刻薄的嘴,可怎麼說也是知節明禮的,不應該是胡亂用詞貶低他父皇的妾。
方才,她也總覺得姚妃神智不太對勁。
唐荼荼仰起臉,往左手邊望去。
這位娘娘思維不連貫、說話聲量忽高忽低、偏執、恐懼、情緒變動過快,每每吩咐侍女做事的時候,就雙手木僵地比劃。
這會兒分明沒人說話,可她望著虛空某處,嘴唇翕動,是在自言自語。
半晌,姚妃視線才聚了焦,朝她望來。見九殿下沒哭沒鬨,這位母親感激地笑了笑。
有點……像末世中常見的輕性精神障礙。
唐荼
荼回了個笑。她被各種胡思亂想拖著走,沒留意時辰。
再回神時,重陽宴已經結束了,大臣命婦們依次告退,一群皇妃卻都沒走,留下來瞧熱鬨。
唐老爺剛才就得了信兒,坐立難安地等了半個時辰,一聽通傳,匆匆進了殿中。
“微臣禮部儀製司郎中,叩見皇上、太後、娘娘!”
唐荼荼鬆開九殿下的手,那孩子忽然惶急起來,呼吸短促,扯著她袖子不放,眼裡竟露出恐懼之色,哆哆嗦嗦地癟了嘴,似又要哭。
奶嬤嬤連忙抱進懷裡哄,笑說:“這才一會兒工夫,小主子就認人了。不妨事的,姑娘就坐這兒回話罷。”
唐荼荼:“我過去一會兒。父親跪著,我坐這兒不合適。”
她拍拍九殿下的手安撫,走去白玉階下,繞過這扇丈寬的座屏時,終於看見了二殿下。
唐荼荼從沒見過他臉色難看成這樣,在南苑,北元人鬨出那麼大亂子,他也是端肅的。
這當口,他臉色沉得能擰出水來,隔著五步距離,衝她略略一點頭。
唐荼荼甚至不明白這個點頭是什麼意思,心裡那根繃緊的弦卻鬆開了,冒出一絲“被珍重”的暖意。
殿下,有在為她想辦法。
唐荼荼轉回身,隨唐老爺一起跪下了。
“這位……真人,是不是哪裡算錯了?”
唐老爺謹慎回話:“小女屬猴,甲申年生,是井泉水命,一生保守但富足。當年卜名大師說水太盛,添點木好,就往名字裡頭加了倆‘草字頭’,叫荼荼,成水繞花堤命格——與火命可是一點不沾啊。”
坤山真人一怔,又白了眼掐算一遍,橫眉豎目道:“絕無可能!我半生算命無數,瞧人靈台相從沒錯過一回——給殿下消災擋厄是大事,你句句推諉,是何居心!”
唐老爺從沒想過這輩子頭回進殿麵聖,會是這種情形。他做小吏久了,跟禮部那些脾氣溫吞的大人們處久了,氣勢遠不如坤山真人。
叫這道士當頭一棒喝住,唐老爺頭上的汗直往衣領子淌,戰兢道:“小女今年十
四,屬猴,就是甲申年,井泉水呀……”
與蕭淑妃同坐的三公主嘉善,出聲道:“父皇,真人確實算錯了。我今年十四,我也是水猴子呀!您和母妃還總拿當年洗三禮的事兒笑話我,說那時我在水盆裡撲騰得可歡呢。”
殿裡眾人怔住,鄭貴太妃咦了聲:“真人當真算錯了?”
晏少昰驀地明白了什麼,和太子對了道目光。
天乾地支六合跟著出生年份、曆法和生肖屬相走,好算得很,哪怕不懂命學的,照搬著書也能算。坤山道長不必在這種簡事上說謊。
除非,是坤山一眼看破了她前世的命格,透皮看骨了:賀曉是天上火。
晏少昰避過半身,問身後侍膳的婢女:“這兩月,欽天監的《異人錄》還有誰看過了?”
那侍女手裡穩穩當當地給他續上了酒,幾乎看不出嘴唇翕動,極低聲道:“隻有您和太子殿下瞧過。”
“欽天監上過兩道折子,一道算明年大曆,二道預言北疆明年恐有大亂,再沒彆的了。”
太子問:“宮裡可曾宣召過袁監正?”
那侍女道:“皇上不喜怪力亂神之事,從來不宣袁監正覲見……可監正手下的小道童多,奴才們疏忽了,沒有一一看著,不確定有沒有哪個道童給宮裡遞過話。”
不妨事,隻要父皇沒看過。
晏少昰低聲吩咐:“傳話給廿一,立刻出宮拿《異人錄》,把江賀二人的名錄全銷去。”
那侍女頷首,臉上淺淡的笑弧都沒變,十成十的侍女樣。很快端著托盤蓮步輕移,與彆的奉酒婢子一道兒退出去了。
晏少昰一口飲儘杯中的酒,從喉到肺燙起了一串火,燒得他五內俱焚,死死捂在灰底下,勉強維持著麵上的和平。
他目光射向龍座旁那群人。
他領過兵打過仗,轄理刑部這兩年,批死的刑犯能填實一個亂葬崗。晏少昰自認不是什麼善心人,可這群錦繡堆裡的“親人“,總會想出各種叫他都聞之驚心的法子,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