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 164 章(2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14175 字 4個月前

歇了個午覺之後,唐荼荼穿了身利落的直裾,抻平下擺,又自己盤了頭發。

這是華瓊的衣裳,偏男式的,隻在胸臀位置寬鬆地放開。華瓊穿衣的風格特彆合她心意,裾擺是修過的,隻到膝蓋,不會拖遝著影響走路。

她隨傅九兩坐馬車出了門,華燈初上時,到了圃田澤,爬上了當初坐過的那條畫舫。

船從北麵的上遊下水,順著水勢,悠悠飄進了河道裡。

船上的琴師沒換人,還是那個姐姐,卻已經記不得唐荼荼了。那女子福了一禮,施施然坐下,沒人點曲,自己信手撥了一曲小調。

唐荼荼站在窗邊望著夜色。

不論春秋冬夏,河上都是清淩淩的一片月光,再粗俗的人來了這地方,也要駐足在河邊賞賞風景,生出一肚子詩情畫韻來。

傅九兩端著一套玉首飾細看,他對光而立,目光深邃到泛起幽藍,瞧著情意綿綿的,雙手溫柔地仿佛在撫摸情人。

那是四塊玉疙瘩,也沒多大,四塊剛能擺滿一個手心。

唐荼荼隻打量了一眼,便招出了傅九兩的解說興致,含笑與她說:“不認得吧?這是玉具劍,是鑲嵌在劍首、劍柄與劍鞘上的玉飾。”

唐荼荼:“噢。”

傅九兩瞧她一眼,溫聲補了一句:“玉石經不住力,玉具劍隻彆在腰間做裝飾用。這樣的水頭與紋飾,是一等公卿、甚至皇子、太子的儀飾。”

唐荼荼:“喔?!”

她倒吸一口氣,瞅了瞅這一船的珠玉,悄聲問:“九兩哥,你這生意都是哪兒接來的?”

上回來船上的時候,華瓊告訴她買家和賣家隻做一道生意,當麵錢貨兩清,下了船,誰也不認識誰,往後幾年裡,也不會再接這人的貨了。

也就是說,每一次的主顧都是新聯係到的。

“唔,都是苦命人。”傅九兩並不欲與她說。

耐不住唐荼荼追問:“什麼苦命人?”

傅九兩瞧瞧她,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華瓊又像是有意培養她。於是歎口氣,交了一分底。

“那可多了。宮裡手頭拮據的老娘娘們,南海子的老尚宮、老太監,臨出宮的宮女想攢錢嫁人的,還有祖上做大官、又被後輩們敗光家業的落魄世家……門路多得很。”

“這些人手頭都存著些禦用監、銀作局的物件,都是曾經宮裡頭賞下來的,禦賜之物本該供在家裡,隻是年代久了,也沒人查——什麼時候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拿出宮來變賣。”

“不說彆的,隻說宮裡頭流出來的禦物,每年就不下千件,全流入了民間,供有錢人拿去收藏。”

……錢多燒的。

唐荼荼尖刻地想,收藏古玩、古字畫、大家作品,還能算是閒情逸致。

可鋌而走險、專門尋著門路去買皇家用過的東西,冒著判罪殺頭的風險,也要買皇上王爺用過的物件,沾了“皇”字的夜壺都香,真是吃飽了撐的。

這門生意,華瓊和他做了好幾年,唐荼荼並不好作評價。

細一想,買賣,買賣,雙方都有需求才叫買賣,宮裡頭那些老娘娘、老尚宮,靠變賣東西才能活,一定是山窮水儘了,要是沒人鋌而走險收這些禦賜之物,她們怕是要活不下去了。

怕客人隨時會來,唐荼荼鑽進船後廂,藏在繡簾後邊,漫無邊際地琢磨道理。

可惜今夜時運不濟,倒賣宮廷禦物的客人還沒來,他兩人先把衙差給等來了。

隻聽岸上傳來一片嘈亂的腳步聲,幾十名衙差提著火把包圍了這片河,揚聲喝道。

“船裡的人出來!接到百姓報案,圃田澤裡窩藏著狐妖教餘孽——都出來接受搜檢!”

唐荼荼鑽出後廂,推開一條窗縫瞧了瞧,瞪大了眼睛。

一瞧衛兵衣裳,她就清楚了,那不是什麼雜兵,是城東兵馬司的兵士。這些時緝拿四散而逃的狐妖教餘孽,竟查到圃田澤來了。

她倏地轉頭看向傅九兩,以為他會有什麼應變的辦法,卻對上了九兩哥比她還驚悚的臉。

這平時就不怎麼扛得起事兒的大兄弟,哆嗦著唇,擠出兩字:“快跑……”

唐荼荼一巴掌呼自己腦門上,腦袋裡冒出一句再應景不過的俗語。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回要命了!

宮廷禦物交易不能見光,為避人耳目,傅九兩的畫舫一向停在圃田澤上遊,周圍的花船很少。

彆的船都是正兒八經的花船,彈彈琴唱唱曲兒,摟摟小腰睡睡覺。招妓在時下不違律不犯法,那些花娘埋怨著,卻全在官差的喝聲中,靠岸去接受檢查了。

真違法亂紀的,就傅九兩一個。

他一船上存了十幾樣沒來得及銷贓的寶貝,全打著“禦”字章,都是最近收的,還沒來得及倒手,不敢放家裡,怕老爹稀裡糊塗拿出去顯擺。

傅九兩急出了一頭汗。

百姓報案,說此處窩藏妖教教眾,兵馬司該先往兩岸的青樓中查,不該悄默聲地查到河上來。

他今兒出門時也沒聽著風聲,官差臨時起意,不可能查得這麼準,入圃田澤後直奔他這裡。這條河邊寶馬香車無數,青樓畫舫更是無數,怎麼就徑直來這裡了?

——除非是有人要害他,專門報了案,跟兵馬司點明了他的位置。

倒賣禦物賺得多,一買、一收、一賣,三方利益牽扯,有時也會結仇。還有同行,京城做文玩生意的商人沒一萬也有八千,多的是同行互相截生意。

電光火石間想通這一遭,傅九兩恨聲道:“二姑娘彆管我,你快跳河跑!”

唐荼荼推開艙門,踢下一隻鞋子試了試河水深度,厚底靴沉重,入水就沉下去了,響都沒響一聲,探不出多深。

她又去看那琴娘,琴娘溫柔的眼睛凝視著她,輕輕搖搖頭:“奴婢是掛了妓籍的,被問話也沒事,奴婢自有脫身之法。”

河中的花船全靠了岸,隻餘他們一艘,岸邊的衙差吼道:“河中那條船怎還不過來!”

定睛一瞧艙門開著,一人正往河水裡探腳。衙差警醒,喝道:“大人!他們要逃!”

“取鉤鎖來!”

內河寬不過五丈,兵士們拋來幾條鉤鎖,眼看著纏上了畫舫,要往岸邊拖去了。

“吸氣——!”唐荼荼想也沒想,抓著傅九兩跳了河。

“二姑娘!”

傅九兩體體麵麵地活了十來年,這輩子沒這麼驚悚過,雙手雙腳亂抓,尖聲叫道:“我不會水!我不會水!我……”

洪水淹死了全家人的恐懼,順著冰涼的湖水攀上他四肢百骸,傅九兩幾乎連氣都沒來得及喘上一口,雙手雙腳就抽搐起來,咕嚕咕嚕地沉下去了。

岸上的衙差已經跳水來追,水性最好的一個隻離她一臂距離,伸手就要擒住她了。

唐荼荼驀地調轉荷包,把隊長送她的掌心弩對準了此人。

她摁下機括的那一瞬間,遲疑了一瞬,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

——這不是敵人,這是儘職儘責的兵。

原本對準那小兵心臟的□□立刻折向,對準了他的大臂。肱三頭肌肌肉緊實,一根竹簽粗的銅箭造不成重傷。

距離僅僅二尺,銅箭被緊繃的機簧回彈之力推出,深深刺進那小兵的大臂。那小兵疼得張開嘴,冰冷的河水嗆進胃,立刻驚恐地四肢亂舞。

唐荼荼一腳把他踢上水麵,自己帶著傅九兩往更深處遊去。

那小兵忍痛吼道:“大人!大人!那兩個賊人朝下遊逃了!”

圃田澤一條觀光湖,又是借助了山勢坡度而成的,文人墨客專門把這條河修得七拐八彎,如蛇盤曲,水道複雜,河上的亭橋樓閣更是一重又一重。

唐荼荼拖著傅九兩遊了一路,直到火把的光亮和追捕聲都遠了。

她在肺裡的氧氣快要耗光前倉促上了岸,把全身骨肉沒一袋米重的傅九兩往草叢裡一扔,按著他做了人工呼吸。

傅九兩咳了個聲嘶力竭,唐荼荼這才顧上左右晃蕩腦袋,倒乾淨倆耳洞中的積水。

秋風寒冷,冷得她一個勁兒地抖,還要觀察著遠處的動靜。

旁邊一路拖後腿的大兄弟捶著草地,鼻涕眼淚流了一臉,哀叫著:“我分明不會水……我洗澡都不敢用浴桶,洗臉都不敢拿深盆!二姑娘拉我跳河!我……”

傅九兩忽然瞠大了眼,驚恐至極地瞪著她身後,抬起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

“怎麼了?”唐荼荼奇道。

問出口的一瞬間,她背後貼上了一道溫熱的氣息。

她一身濕衣冰涼,秋風也是涼的,身後氣息卻溫熱——是個人!

那是一道捏著嗓子的戲腔,透著幾分不辨男女的韻味,拖長調子笑了聲,慢騰騰地斷著句。

“咿呀~~姑娘今兒個怎麼落單了?盼你盼了一月,可叫我們好等啊。”

這腔調本勾人,是十個男人聽了九個全身發酥的調調。可在大晚上聽來奇詭至極,甚至沒聽到來人的腳步聲,唐荼荼低垂的視線餘光裡就飄來了一抹紅裙。

一陣細風襲來,直往唐荼荼後脖領口飄。

裝神弄鬼的,什麼狗東西!

唐荼荼反應快到了極致,來不及轉身,一手肘朝後方杵上去,卻隻碰到了柔軟的酥|胸。

那觸感卻像一團棉花,假得要命。

——男人?!

唐荼荼驚愕地瞪大眼睛。

身後的人也奇怪地“咦”了聲,蛇一樣扭身避過,像道影子似的,姿勢曖昧地纏在她身後左躲右閃,唐荼荼始終打不著。

“你是誰!”

這男人逗她玩了片刻,輕笑一聲:“小小年紀,脾氣恁得急。”

話落,一手刀敲在了她後頸。

作者有話要說:  無涯毀譽何勞詰,骨朽人間論自公——陸遊《落魄》(對的,就叫《落魄》)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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