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珩從頭至尾就沒有把這樁子事放在心上過。
儘管在旁人眼裡,他比那赤甲少年更年幼,更懵懂,更容易意氣用事。
但以心理年齡來論,他看季連赫,就跟看小孩兒似的。
十來歲的年紀,正處於孩童和少年的過渡時期。
年輕氣盛,滿身棱角,對周遭一切都瞧不上的很,一言不合就豎起尖刺,準備進攻。
這樣的人生階段,他自己也不是沒經曆過。
正是因為經曆過,所以才難得對這種冒犯產生了幾分寬容,輕輕帶過,懶得深究。
更何況,這位少年的身份背景,衛珩雖然不敢全然肯定,也到底猜出了幾分。
對周欒如此憤恨,又對季連將軍和黑虎軍如此推崇,衣著配飾中可見身份不低,卻僅僅因了一段評書,就與茶館茶客爭的麵紅耳赤,想來必定是與季連將軍脫不了乾係的。
京城畢竟不是霽縣,他衛珩也不再是前世裡那個可以仗著背景無法無天的太子爺,真要惹出什麼爭端,怕是沒那麼容易善了。
對於曾經最鬨騰最叛逆的時候都懂得拿捏分寸的衛珩來說,人在沒有掌握足夠的底牌和底氣時,就要學會收斂鋒芒,低調度日。
資本的原始積累時期,最忌風頭太盛。
......話雖是這麼說的。
但衛珩到底還是傲氣太過。
三十來年的成長經曆,已經造就了他待人處事的基本風格,你讓他後退一步把冒犯輕輕帶過,可以,讓他卑躬屈膝給人賠小心,不可能。
一個成年人,除非刻意偽裝,否則是如何都不可能使自己表現出來的寬容和淡定符合一個七歲稚童的姿態的。
在季連赫眼睛裡頭,衛珩這樣與年紀不符的風輕雲淡和波瀾不驚,基本已經與嘲笑輕蔑劃了等同。
他甚至還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那位表兄。
和自己一般無二的年紀,然而少年老成高高在上,日常裡總憐憫又清淩淩地瞧著他,那眼神實在讓人不舒服的很。
卻偏偏書念的極好,於政事上又總有幾分見解,不論是夫子還是長輩,都對他交口稱讚,道他“聰慧絕倫,竟還能保持心思純善,實屬難得”。
季連赫自打從娘胎裡生出來,就被周遭人拿來與這位表兄比較,天長日久的,早已成為水火不容的宿敵。
所以今日吃醉了酒,在這鄰座小童身上又見著這熟悉的、萬事萬物都不放在眼裡的高傲神情,竟情不自禁就把衛珩的身影和自己那表兄重疊了起來,新仇舊恨加一塊兒,怒氣一下就湧上了腦門。
但衛珩連季連赫都不曾見過,更遑論他那位神秘的表兄。
饒他是個神算子,也算不到這層關係。
且衛小少爺第二個沒料到的是,自己與這位少年的緣分還遠不止茶館的一份縷子膾。
出了茶館,在街麵兒上走了不過半刻鐘,正打算打道回府之時,他一個轉身,就好巧不巧與一匹紅鬃小馬迎麵對上了。
馬匹身量雖小,四肢卻健壯的很,皮毛油光發亮,馬蹄釘質地不俗,一眼便知是馬中良駒。
而馬上坐著的人,更巧得很,正是剛才在茶樓裡在線發酒瘋的暴躁少年。
四目相對,從這少年的神氣銅鈴眼中,衛珩分明瞧見了一絲“好哇,小爺可總算是逮到你了”的興奮與喜悅。
寒冬臘月,鵝毛雪還在洋洋灑灑地落著,北風呼呼吹著,幾乎要把頭頂的皮暖帽都給掃落在地。
但事實上,掃落了衛珩暖帽的,並非北風。
而是——
紅鬃馬的蹄子高高揚起,落下來時幾乎就要踩著他的腦袋,伴隨著急促的長嘶聲,幾乎下一秒就是胸裂血流的狼藉場麵。
而衛珩一避未避,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望向對方的眼神也是淡淡的,波瀾不驚。
這讓季連赫瞬間有種自己的挑釁和恐嚇全都成小娃娃過家家的荒唐感覺。
他輕哼一聲,俯視著馬前的幼童,眯眯眼,忽然就抬起手,馬鞭高高揚起,在半空中轉出一道淩厲的弧線,破風聲呼嘯而過,在他自己都未反應過來之前,馬鞭就已經狠狠地朝衛珩的臉揮去。
“啪!”
整條街麵兒上,甭管是挑著背簍匆匆前行的菜販子,還是冷清鋪麵前倒著泔水的夥計,甚至是街角處切豆腐的紮巾少婦,都朝著這塊兒投來驚異的目光。
積雪還未掃儘的青石板路中央,站著一位身量三尺多的錦衣幼童,暖帽掉落在地,腦門上剃著的小髻也已經散落下來,右耳前側的臉頰處浮著一道醒目的鞭痕,因了麵容的精致和昳麗,這紅腫傷痕和滾落的血珠便顯得分外駭人。
馬上的少年似乎也沒料到自己這一鞭,竟會真揮到人家臉上。
且若非這小童動作敏捷地避了避,鞭子隻怕就要正中他天靈蓋,那可就不止是區區一道疤痕的事兒了。
他慌了慌神,卻強撐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態,跋扈的嗓音裡還帶著幾分顫:“你是誰?從哪裡冒出來的?大爺跟你說話你聽不見嗎?”
幼童抬起眼眸,也不哭鬨,也不喊疼,就這麼冷冷地盯著前方紅鬃馬上的少年,語氣譏諷,嗤笑一聲:
“我是誰?我是你大爺。”
......
等到場麵愈演愈烈,衛珩毫不留情地一腳踢在少年的腿骨處時,街角的豆腐西施忍不住驚呼一聲,手一使勁兒,壓碎了隔板裡的半塊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