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似嘲非嘲的懶散嗓音中, 宜臻瞬間恢複了冷靜。
她扶了扶裙擺,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一手端起茶杯,一手用茶蓋輕輕撥開浮在上方的茶沫,那姿態是說不出的優雅和怡然。
儘管始終都沒喝下去一口。
少女彎著唇, 語氣輕柔,婉轉動人:“若是您真能救人於水火,莫說拜一拜, 便是金元銀寶, 宜臻也親手供上。日後燒香拜佛也好,束發修道也罷,都惦念著您。”
伶牙俐齒。
衛珩挑挑眉, 心底裡頭冒出這麼四個字。
他抿了口茶, 微垂眼眸, 視線正巧落在屏風左側的開口處。
這屏風擺放的位置很有技巧,要是想從外間往內看,除非貼著縫隙,否則最多隻能瞧見磚牆一角。
但要從內間往外, 就能清楚地瞧見外間的角角落落。
十年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也不算太長。
如今也不過才十三四歲的姑娘, 身量還不太高, 梳著稚嫩的垂掛髻,發髻裡隻插一根素銀簪,麵上乾乾淨淨, 一點兒妝飾都沒有。
小姑娘身著淺色的印花彩繪山茶紋褙子,裙擺上還有未擦去的泥土,雙手正搭在膝上,神情乖巧,乍一瞧去簡直無辜的不成樣兒。
若非那雙黑葡萄眼還圓溜溜地轉著,衛珩倒真要以為她是個膽怯溫順的閨閣少女了。
他今日其實本也沒想著要如何為難這小丫頭的。
方才夥計上來報時,也隻是一時興起,想試試她是否真的就這樣傻,竟敢單槍匹馬地就隨著人上了樓。
結果沒料到,這姑娘不僅上了樓,還十分配合地就把丫鬟留在外頭,自己獨自進了屋,整個過程毫不拖泥帶水,連聲反駁抗拒都未有。
心大不設防到如此地步,衛珩也是第一次見。
若放任她在外行走,怕是沒半刻鐘,就被人用一隻糖葫蘆給釣走了,被人賣到偏僻山裡頭做童養媳,還咬著糖葫蘆樂嗬嗬地給人販子數錢呢。
教了她這麼多年要機警,要戒備,要放著點兒人,真真兒都教到狗肚裡子去了。
宜臻不曉得屏風後的人正在心裡頭訓著她,隻是聽他久不出聲,到底還是有些著急,忍不住提醒道:“這位公子,你可知長寧伯爵府究竟出了何事?”
事實上瞧不見麵,宜臻也不知曉對麵究竟坐著何人。
但聽聲音年輕的很,喊一聲公子應當沒錯吧?
衛公子在屏風後頭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今日早朝,你父親觸怒天子,被剝爵貶官了。”
宜臻蹭地一下站起來:“你說什麼!”
“上月下旬,禦史中丞杜詠思參了中書省參知朱鞍一本,裡頭細數了朱鞍六大罪狀,包括貪汙受賄,私賣官爵,酗酒屠弟,孝期葷腥不斷,僭侈逾製,寵妾滅妻,條條都是可以被關進牢獄的死罪。”
他放下茶杯,抬了抬視線,“朱鞍在朝中結黨營私,罪證鑿鑿,天子今日早朝大怒,一連處置了中書門下二三十人,都與朱鞍有關。”
“而你父親與朱鞍交往甚密,早年替他安置外室的舊事,也被言官一連翻了出來。那外室後來生下一子,被朱鞍接入府中做了貴妾,十分受寵,正是朱鞍寵妾滅妻的罪證之一。”
“你父親當年所做之事,雖說不是什麼牽家帶口,砍頭賠命的大罪,但畢竟撞在了這當口,不可能不受牽連。其實早些定罪也是好事,不然日後捕風作影的,反而會越拖越糟糕,如今隻是剝了爵位,被貶斥去黎州做通判,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衛珩一句一句緩緩道儘,話音落下足足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屋內依舊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回響。
透過屏風的縫隙,可以看見小姑娘正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垂眸盯著自己的鞋麵瞧,睫毛遮住了那雙葡萄眼,看不清是個什麼情緒。
但麵色依舊平靜的很,沒有絲毫波瀾。
片刻,宜臻抬起頭,凝視著眼前的實木屏風,好一會兒才開口問:“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這已經是轉圜過的結果了。”
衛珩微微揚眉,“實際上,你父親犯的遠不止這一樁子事。他私下裡幫著朱鞍賣官鬻爵,私做假賬,就連那外室,也是他打揚州尋來的瘦馬,為了攀附朱黨而送與朱鞍的敲門禮,這一樁樁一件件,真要清算起來,他死罪難免。”
“......”
宜臻想,她爹處處謹慎,行事周全又圓滑,平日裡麻煩事能不沾邊就儘量不沾邊,真會牽扯進這樣的黨爭裡頭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
應當......是會的。
正因為爹爹行事周全,才越容易在私下結交高官,中書省執宰裡頭的副相,在爹爹眼裡,確實是個穩妥又低調的好靠山。
他一直覺得,酆王盤踞在南疆,虎視眈眈,大宣必有一場動亂。
而自從祖父去世後,伯爵府聖寵漸淡,這麼些年過去了,他依舊隻是個工部侍郎,天子對祖父和早逝大伯的看護與舊情,都加在了二姐姐身上。
日後若真發生什麼動亂,沒點兒靠頭,很容易便被人拉了做頂頭的炮灰。
宜臻知曉,以父親的性格,私下裡尋其他的出路,是必然的抉擇。
若真如眼前這人所說,爹爹已經觸犯了如此多的律法,那被貶去地方做通判,確實已是值得萬幸的結果。
隻是,既然朱鞍已經落馬,天子又大發雷霆要徹查,又是誰在背後幫爹爹轉圜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