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斑駁, 月明星稀。
祝府牆角探出頭的杏結了滿枝的果子, 沉甸甸往下墜,在清明月色裡平白為這盛夏增添了幾分碩果累累的秋意。
祝宜臻抱著那隻懷表一路賭著氣回到自己院裡,因為走得急, 杏枝還撩到了發髻, 銀步搖在半空中晃了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紅黛正在院中看門, 撐著掃帚, 心不在焉。
她已經忐忑不安地等了幾個時辰, 好容易等到自家姑娘的身影,卻見對方從屋內拿了什麼東西後,又旋風似的跑了出去,怎麼喊也不應。
她又是擔憂又是害怕, 在院子內焦急地不停打轉。
這會子終於又望見姑娘回來, 連忙起身迎出去:“姑娘, 你可算回來了。”
宜臻停下急匆匆的腳步,抬眸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麼, 徑自朝屋內走了。
“小棗, 去煮壺羊奶來。”
她吩咐道。
睡前飲一杯羊奶的習慣, 還是從衛珩那兒學來的。
因為從前宜臻睡得晚, 向來愛在晚間一邊晾頭發一邊讀些閒散雜記,不知不覺就三兩杯茶下肚,越到就寢時反而越清醒。
她偶然有一次在信中提及此事, 衛珩便說,倒不如把茶換成奶。
助眠,強身健體,對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最有好處。
羊奶味膳,最初始宜臻是喝不慣的,好在後來新買了一個丫鬟,自小是在牧區裡長大的,十三四歲時才輾轉流落到京城,對去羊膻味很有些法子。
這個丫鬟便是紅黛。
紅黛性情溫和,行事卻雷厲風行很有一套,把底下的小丫頭管教的規規矩矩的。
不過三年時間,她就從一個掃灑的促使丫頭升為主子身邊最得看重的大丫鬟,宜臻是真的十分信任她。
往常,煮羊奶的活都是紅黛專負責的,因她煮出來的味道最好,濃鬱又香甜,最得宜臻的口味。
唯獨今日例外。
紅黛望著自家姑娘一步未停的背影,愣了愣,片刻後忍不住紅了眼眶,什麼話也不說,隻抹乾淨眼淚,直直便在院內跪了下來。
這舉動把小棗都唬了一跳,幾乎想伸出手去扶了。
可心裡到底還記著方才那衛公子的小廝斥責她沒規矩的話,左右為難之下,不敢再多瞧一眼,隻能戰戰兢兢地去小廚房煮羊奶。
姑娘有飲羊奶的習慣,在彆莊裡時,她也給半青姐姐打下手煮過幾回,好歹知道火候和用料。
羊奶是新鮮剛產的,要用隔水的雙層鍋煮,加杏仁煮至沸騰再降溫,反複三次,最後攪入白糖霜和花粉。
等到小棗好容易煮好了奶端出廚房時,發現紅黛竟然還在院中跪著。
屋內點了燈,姑娘正倚在窗邊看書,在窗紙上映出一個纖細的側影,脖頸修長,姿態嫻靜,仿佛對庭院內的景象一無所知。
小棗糾結了好片刻,最終還是猶猶豫豫地端著奶進了屋。
“姑娘,羊奶晾的差不多了,您可要現在嘗?”
“先放那兒罷。”
宜臻其實沒有在看書,隻是倚著塌在端詳手裡的懷表,眼神困惑,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麼。
聽到小棗的話,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也完全沒有要喝羊奶的胃口。
今日一連發生了太多的事兒,件件裡都摻雜著衛珩,她心裡頭此刻百般情緒縈繞著,也不知對他是感激多一些,同情多一些,還是惱怒多一些。
月色清華,風送清笳,院中的樹影在笳聲中隨風晃動,在涼階上留下道道斑駁。
少女倚窗沉思了好久,最終還是輕輕歎了口氣:“你去把紅黛喊進來。”
屋子裡就小棗這一個丫鬟,方才一直沒有人讓她做事,她就隻木訥地守著那壺羊奶,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旁的。
聽到姑娘這一聲吩咐,心下立刻鬆了一口大氣,劫後餘生般地行禮出院子裡去了。
不曉得是為何,每每在姑娘麵前,她便總緊張的很,連眼睛也不敢多眨一下。
若有旁的姐姐們在還好些,方才隻有她一人,她覺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好在現下總算可以把紅黛姐姐給喊進屋了。
可是——
“姑娘。”
身姿窈窕的大丫鬟進屋後又直直跪下來,額頭抵著地麵,淒風苦雨道:“奴婢知錯了。”
宜臻抬起眸,靜靜地凝視了她半刻,神色未改,語氣很平靜:“你是由他送進府的,還是進府之後被他收買的?”
這個他是誰,宜臻沒有明說。
但紅黛心裡一清二楚。
“奴婢是......是衛公子送進府的。”
她俯趴在地上,嗓音微顫,“奴婢幼時在草原上遭過一場劫難,是衛公子救了奴婢,教了奴婢半年的規矩,就把奴婢送來了祝府。”
“他把你送來祝府,是想讓你做什麼?”
“奴婢不知。”
紅黛的聲音已經哽咽了,“奴婢在姑娘身邊伺候了四年,從未和外頭有過聯係,衛公子也從未吩咐過奴婢做任何事。今日是衛公子的仆從已經硬闖入了府中,又說有極要緊的事兒,隻望見姑娘一麵,奴婢不得已隻能答應。姑娘,奴婢......奴婢不敢有二心,也從未背叛過姑娘。”
宜臻彎彎唇,語氣極淡:“你還要如何背叛我呢?對我來說,你欠衛珩一條命,已是最大的背叛了。”
確實。
早在她到五姑娘院裡的時候,上頭的嬤嬤便拿來了名冊要她把前塵都道清楚。
名姓籍貫自不必說,還有往事糾葛,未儘的恩怨,都要一一記錄在冊。
她隱瞞了衛公子與她的救命之恩,就像隱瞞了隨時會從背後射來的一支冷箭,萬一哪天衛珩攜恩圖報,讓她做些什麼對祝府不利的事兒,她是做還是不做?
若不是擔心這些,姑娘又何必讓底下的丫鬟把過往舊事都記錄在案。
紅黛一個字也無法反駁,認認真真磕了頭,忍住淚意:“奴婢知錯了,任憑姑娘如何處置奴婢,紅黛都毫無怨言。”
姑娘最不喜底下人犯事了後在她麵前落淚,要是哭哭啼啼的,三分錯也會變成十分。
事實上,她在祝府裡伺候了四年,姑娘從未苛待過她,逢年過節也都惦念著她,整個祝府裡,沒有再比在五姑娘手底下做事更舒心的。
紅黛這個名字,還是姑娘幫她取得。衛公子於她有救命之恩,姑娘卻於她有再造之恩。
她如今才明白過來,當初衛公子遣人送她入祝府時,從未說過要讓她隱瞞前程,是她自己自作聰明,才落得如今這情境。
“你下去罷。”
五姑娘似是倦了,揉了揉眉心,不願再多說什麼,“聽說你嫂子過幾日便要生了,婦人生產,總要有個親近的人在一旁幫忙才好,你回去搭把手,等家裡空落些了再回來。”
紅黛伏跪著的身軀微微一顫:“是,奴婢知曉了。”
宜臻的視線又落回到手裡的懷表上,轉了一麵摩挲著側邊的轉紐,神情靜靜的,瞧不出任何情緒。
.......
“衛珩親啟:
今日方得知一事,難以按捺,特來信征詢。我身邊有一丫頭紅黛,聽說你與她有救命之恩,四年前特將她送至祝府,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如今她成了我身邊最得看重的大丫鬟。我今日才知曉此事,於我來說,此事嚴重的很,你或許不知曉......”
“衛珩親啟:
不知近來可好,令堂一事,切莫太過記掛在心。她與我說,一切於她反而是解脫,讓你很不必為此悲痛懷疚。另有一事,我身邊的丫頭紅黛,不知你是否知曉......”
“衛珩足下:
匆匆一麵後,久未寄信,不知你近來如何。京城如今入秋,氣候漸涼了,倘若通州也是如此,初秋最易受寒,莫忘添衣......”
揉掉。
不過短短半個時辰,桌案上已散落了十幾個紙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