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遊雙其實是有些怕自己這個兄長的。
幼時她極愛哭, 因可憐她年紀小小就要日日吃藥, 母親從來都是耐心哄她勸她, 不敢責備, 便是連向來肅正的父親,都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滿府裡, 唯獨她親兄長衛珩,從不順著她。
她不肯吃藥, 鬨脾氣打了母親幾下, 兄長就把她趕出院外, 也不許人來抱來哄,也不許她自己走回來,隻讓她在大太陽底下站著, 站的餓極了, 才放她進屋。
她有時非要他的新玩具,隻要一鬨,他就從來不肯給, 非得一個三歲稚童心平氣和地與他說話才行。
自小到大, 衛遊雙沒有一次哭泣是打動過她兄長的。
任憑她嚎的多麼大聲流多少眼淚, 衛珩都是冷眼看著, 半絲兒心軟和動容也沒有。
所以幼時母親還在世時,她每日裡最害怕的就是兄長下了學回府。
因為那樣就意味著她不能再在母親懷裡癡纏耍賴了,兄長要開始教訓她了。
有一次她被教訓的狠了,破罐子破摔,直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根本不是我兄長, 我兄長才不會這樣對我!你憑什麼罰我,大夫說了,我身子不好,不能挨罵......”
“你身子不好,母親比你更不好。”
少年站在她麵前,俯視著她耍潑,語氣淡淡,“衛遊雙,要是再讓我瞧見你把藥倒進茶壺裡,你信不信我把整壺茶都灌進你嘴裡。”
衛遊雙不敢反抗,卻又實在不忿,抽抽噎噎小聲道:“母親說我已經很聽話了,旁人家的孩子,像我這樣的年紀,都沒有我懂事......”
“衛遊雙,你回不回去睡午覺?”
麵對她的哭訴和辯解,衛珩什麼都沒說,隻問了這一句。
但幼小的衛遊雙,分明從他淡淡的眉目中,瞧出了“你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世魔王少在我麵前睜著眼睛說瞎話”的輕蔑與無視。
然後把她趕回榻上,就算睡不著也非逼著她閉上眼睛。
閉著眼睛抽噎。
......總而言之,衛遊雙到如今也不曉得比她懂事聽話的旁人家的孩子究竟是誰。
但她徹底明白了,她兄長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間酷吏。
所以這會兒子,衛珩隨手塞給她一隻銀子,讓她自己再買蓮藕,她也不敢拒絕。
接過銀錢後愣了一會兒,就真的乖乖去鄰居莫大娘處買蓮藕做藕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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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府的宅子買在處州清河畔,是一個三進的院子,邊上住著的都是和衛成肅差不多官職的地方官員,鄰裡間常有往來。
雖然衛成肅清高自傲,不知變通,往往幾句話就能得罪無數人,鄰居尤甚。
可因為有衛珩時不時送去的新鮮瓜果,又有嘴甜的衛遊雙,鄰裡關係倒也還算和睦。
譬如隔壁的莫大娘,身為膝下隻有兩個兒子的判官夫人,平時裡就極照顧衛遊雙這沒娘的可憐姑娘。
處州與京城不一樣,京官裡官宦子弟多的很,可處州地處江南,文風極盛,有好些地方官員,其實都是科舉出身。
他們無法像世家子弟那般揮擲千金購地買宅子,卻又不願墮了聲名,大多都擇在僻靜風雅處居住。
是以年複一年的,清河畔就逐漸多了一條極特殊的巷子。
讀書人多,官員舉子也多,外人都笑稱一句文源巷。
衛成肅搬過來了才發覺,文源巷內傳說頓頓魚翅燕窩的官員女眷們,都還是要自己成天串門行走,換瓜換果換布料頭。
不過,等到衛遊雙終於和莫大娘聊完,又抱著幾節蓮藕回府中時,卻聽見兄長的院子裡隱隱傳來一個女聲。
她越走越近,行至院門,才發現那說話的人竟久未見麵的嚴姐姐。
青衫素淨,不施脂粉,一雙眼睛帶著笑意,似乎會說話。
江南女子多靈秀,可自小到大,衛遊雙就從未見過比嚴姐姐還好看的姑娘。
“雙雙回來了。”
對方也瞧見了她,彎彎唇,“正巧,我今日也把你的藥方子帶來了。”
“我又要換藥了嗎?”
“也不是,隻是你的身子骨已強健許多。就像衛大哥說的,是藥三分毒,如若沒病沒災,還是少喝些好。我這回去銃縣,在那兒瞧見了一種藥材,最適合你泡藥浴。所以才寫了方子給你試試。”
衛遊雙下意識去瞧衛珩。
自打母親去後,她吃藥的事兒,都是兄長在管的。
連嚴姐姐都是兄長給她找的大夫。
那年冬天,她受了寒,在床上燒了好幾日,石先生好容易救回來,卻說往後還需要細細調養,得每日換著方子喝藥敷藥按摩。
兄長就給她找了個女大夫,方便出入診脈,也好護住女孩兒家的名聲。
嚴姐姐的祖父在宮裡做過太醫,最善調理婦人之病,又隻有嚴姐姐這麼一個孫女兒,便傳得她一手好醫術,比之許多男大夫也不遑多讓。
但是,因為衛遊雙怕衛珩。
所以哪怕大夫說了得如何如何,她第一反應還是要去先征得了兄長的同意。
沒瞧見如今,便是連嚴義愔寫了新的藥方子,都不去尋衛遊雙這個正主兒,反而先來找衛珩。
但衛珩對她的藥浴方子沒什麼興趣。
聞言隻是抬了下眸,淡淡道:“嗯。”
衛遊雙搞不清楚兄長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問了句:“那我今日便開始泡嗎?”
“三日泡一次……”
“先放著罷。”
衛珩打斷嚴義愔的話,擦去刻刀上的藕汁和碎屑,站起身,“明日石先生要來給你診脈,到時候再說。”
石先生也是個大夫。
還是那種宮廷太醫們最瞧不起的江湖遊醫。
可他偏偏妙手回春,什麼疑難雜症到他手裡,都比旁的大夫容易三分,連嚴義愔的祖父都對他十分推崇,更何況她自己。
若不是石先生天性灑脫,天南地北地四處遊曆,沒個定性,衛珩也不會花高價請她來府裡幫忙調養了。
說到底,衛珩不信任她,衛遊雙這些年的用的藥方子,都是讓石先生先看了,寫出個大概,再讓她來仔細看護。
在衛珩心裡,她其實不過就是個護士而已。
嚴家老太爺雖然做過太醫,卻也隻是太醫院裡的一名小太醫,幾十年了也不過隻給些京官宮婢診脈。
在平常百姓眼裡是極了不得的人物,在官宦人家看來隻是平常。
是以哪怕衛珩說話這般不客氣,嚴義愔也隻能裝作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不敢爭辯任何。
不過她的性子,本身就是極其內斂謙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