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宜臻有千言萬語未道儘, 卻不知該如何與衛珩說的時候,車軲轆已經滾過青石地磚, 繞過幽暗狹窄的巷子,很快到了軒雅居前。
茶樓已經闔了門, 樓前小院裡掛著兩盞漂亮的五角燈,夜風送來春杏草木香, 還有此起彼伏的蟬鳴。
長夜寂寥, 月色清幽, 無意間的一道風影, 都能挑起人的詩性。
宜臻微微掀了車簾,望著窗外的景色,忽然想:倘若她是個男兒身就好了。
倘若她是男兒, 就不必整日被禁在四四方方的府邸裡,連在京城走一走就要求了長輩的應允。
倘若她是男兒, 就可以山川大河, 天南地北, 灑然恣意。
如同衛珩一樣。
衛珩已經率先下了車,衝車內斂著眉目不知在思索什麼的小姑娘伸出手:“愣著做什麼, 再晚些酒都要涼了。”
少年的手十分漂亮。
手指修長,根骨的形狀極好看,掌心的紋路清晰平順,一瞧就是個有福之人。
是這麼些年來,宜臻見過的最好看的一雙手。
她收回思緒,扶著他的手臂, 踩下了馬車。
“今日我們隻飲酒麼?”
“你若要吃菜,也隨你。”
......好。
這回話乍一聽,確實沒什麼毛病。
就是噎人的緊。
宜臻又問:“都有些誰呢?”
“季連赫,燕瑛華,你老師的兒子也在。”
“我老師的兒子?你是說林呈嗎?我記著他是被他本家大爺接回去了,可是在本家過的不好了?”
“倒也不是,隻是他大爺憂心瑨縣地僻,尋不到好的夫子教導他,便將他托付給了我。”
“那他日後便是都在京城了是不是?”
“倒也不會,他畢竟祖籍是瑨縣的,日後再怎麼,也要回去科考。”
不知為何。
不知是今日夜色太美,還是風太溫柔,衛珩竟然表現出了一副難得的好脾性。
一句一句答著小姑娘的話,語氣是柔的,麵上瞧不見半絲不耐。
宜臻不知為何。
但她覺得這份溫柔如履薄冰,好似即將病死之人最後的回光返照。
又好似劊子手落刀前的憐憫和同情。
讓她戰戰兢兢,讓她小心翼翼。
她垂下眼眸,低聲道:“哦,也是,他祖籍確實不是京城的......那你呢?”
“我如何?”
“你此番上京,也是為了春闈科考的麼?”
“算是罷,還有一些旁的雜事要處理。”停頓了片刻,他又道,“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兒得辦。”
“其實你若是不那麼中意的話,也不必非要守著這樁婚約的。”
少女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毫無征兆,沒頭沒尾,與前言全然不相連,仿佛隻是一句一時興起的玩笑話。
但裡頭的內容,便是淡定如衛珩,都聽得難得怔了一怔。
她終於抬起眼,靜靜地凝視著他。
以一種無所畏懼的,膽大妄為的,又小心翼翼的姿態。
他們早就已經步入了茶樓內,大堂內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桌椅都收起了,燈卻還點著。
看的出來,應是金掌櫃早關了門,特地騰出空來給他們的。
也因為空無一人,整個大堂安靜的很,甚至可以聽見樓上隱隱傳來的談笑聲。
推杯換盞,你來我往。
約莫就是季連赫他們了罷。
但是宜臻空不出一點兒心思放在那上頭。
此刻,她仰著腦袋,心在胸口裡忐忑地跳著,眼不帶眨地望著眼前的少年。
她說不出來此刻心裡頭的想法與情緒是什麼。
她甚至說不出來自己究竟是期盼衛珩答她“好,那便退婚”還是“我中意你,我從不曾想過要退婚”。
她能看見少年怔仲了片刻,而後微微蹙起眉,麵上神情一下就褪去了幾分懶散。
她能看見對方垂下眼眸瞅她,因為眼瞳子是極淺的琥珀灰,視線落在人身上時,總讓人覺得有些冷淡。
她能看見他薄唇微啟,似乎是要說什麼。
“我並不是要故意冒犯你的意思。”
那一瞬,心忽然劇烈跳了一下,不知為何,宜臻很忽然變得很著急,搶在他開口之前道,“我隻是,隻是覺得你若不中意、不歡喜的話,為了祖輩的恩情和承諾去守著這樁婚事,其實並不必要的。”
“你母親臨去前,給了我一隻鐲子和一隻玉牌......她雖把東西給了我,卻也隻是暫時交由我保管,若是將來你尋到喜愛的姑娘,她也希望我能把東西轉交給那個姑娘。”
“我答應她了。因為你外祖救過我祖父,你救過我,這樣大的兩份恩情,足夠我為你做任何事兒,更何況隻是保管兩件首飾呢。”
“.......我說這些,是想你千萬不要覺得,取消婚約就是違背了你母親和外祖的遺願。他們打心底裡,都是盼望著你好的,你若是能尋到喜愛的姑娘,或是並不喜愛我,就千萬彆勉強自己。”
整個大堂寂靜了好一會兒。
宜臻是真的鼓起勇氣,破罐子破摔地把這些話說出來的。
她其實心裡頭難過的很。
因為如果讓她自己選的話,倘若將來一定要嫁給一個人,她情願嫁給衛珩。
不,千情萬願嫁給衛珩。
雖然,她年紀尚小,並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喜歡不喜歡自己的未婚夫。
但在落水之前,每當她想起嫁人,心裡頭都是高興的。
她曉得衛珩不會害她,不會利用她,不會拘著她。
是她認識的所有人裡頭,人品最最可信不過的。
從小到大,與她有關的所有人裡,母親是最愛她的,但衛珩是對她最好的。
正因為衛珩對她最好,救過她那麼幾回,輕描淡寫的從不要酬勞和回報,她才不能仗著長輩們訂下的一個婚約就坑害衛珩。
就算取消了婚約,她相信憑衛珩的本事,也一定能尋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和法子,保全彼此兩家的名聲。
少女說了一大堆,想了一大串,見對方還是麵色平淡,沒有絲毫反應,忍不住不安起來:“其實我心裡頭還想......”
“你心裡頭想?”
衛珩終於開口了。
挑著眉,視線落在她臉上,似笑非笑,語氣微嘲,“我怎不知你心裡頭還想了這麼多?”
宜臻一愣。
她覺得衛珩這個態度,應該是在罵自己吧。
可是平白地為何就要罵起她來?她這般善解人意,不是應該愛都愛不過來的嗎?
她仰著腦袋,眨了一下眼睛,極其乖巧:“你說話就好好說,不要罵我。”
“......我沒有罵你。”
對上那雙溜圓又無辜的眼睛,衛珩滿腔的怒氣一下被她澆下去大半,揉揉眉心,歎了口氣,“我隻是有些恨鐵不成鋼。”
“恨鐵不成鋼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爹盼望你心思多放在正道上,不要成日裡琢磨那些沒影兒的事兒。”
“我爹?”
衛小爺沒答她,直接換了個話題:“我問你,你聽誰說,我有了中意的,歡喜的姑娘的?”
“沒聽說。”
少年眯起眼睛瞅著她。
“真的沒聽說呀。是我自己想的,我想倘若你日後有了中意的,歡喜的姑娘......”
“祝宜臻。”他打斷她說到一半的話,麵色冷靜,“我這麼多年教你的道理,你都沒聽見耳朵裡是不是?”
“......”
當然聽進耳朵了。
他說不吃虧是福,不要什麼都一味傻乎乎地往外給,撿了芝麻丟西瓜。
他說但凡做任何決定前,都要多從自己的角度考慮考慮,不然有時候你貼心百般地替人受了委屈,對方也未必領情。
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長輩訂下的婚事,他沒資格退。
他說自己如今已經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宜臻都記得。
可是怎麼辦呢。
“我總不能因為一己私欲就害你罷。”
小姑娘認真地望著他,“小時候,你救過我的命。那時候,你把搶來的飯菜都給我吃,自己餓著,那樣冷那樣累的時候,也沒想過要把我丟在山裡喂狼。如今長大了,我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你,但是吃虧和讓你過的更好,我情願自己吃虧。”
衛珩救過她。
蒲辰也救過她。
蒲辰的相救讓她覺得惡心譏諷,衛珩哥哥帶著她逃離莊子的事兒,她卻一直記到了現在。
甚至連當時他說了什麼話,是個什麼動作,都記得一清二楚。
宜臻有時候想,自己一定是心悅衛珩的罷。
喜愛的不行了的那種。
不然怎麼關乎他的事情,她都記得那樣清晰。
小姑娘低下頭,睫毛蓋住大半眼睛,鼻子吸了吸。
忍住淚意。
可憐的緊。
衛珩一句譴責也無法再說出口。
他再次歎了口氣:“你什麼都能,就是不該瞎琢磨你大爺的心思。”
“......我沒有大爺。”
“怎麼,我含辛茹苦把你養大,還當不得你的大爺是不是?”
宜臻有時候是真的鬨不懂,衛珩一個江南人士,怎麼說起話來,倒像是在京城長大的紈絝似的。
而且這會子,夜色越發暗了下去。
他們已經糾纏在這個問題上好久。
樓上的勸酒聲都已經安靜了三度。
說不準等不到宜臻上去,其他人就已經喝的醉醺醺,各自都要3了。
唯一陪著她耗的衛珩嗓音微沉:“人生在世,能活百年已算久,我若是不想要什麼,天王老子也逼不得我。我若是想要什麼東西,極想要這樣東西,”
他頓了頓,視線微抬,眼神裡帶幾分不羈,“砸鍋賣鐵我也要買回來、搶回來、騙回來,或者乾脆毀了,讓誰都拿不到手裡。”
小姑娘怔愣愣地望著她。
“可你畢竟不是個東西。”
少年語氣平淡,“所以我不能全憑自己心意,你若不願意,我也不能強迫你。我怕你不願意,總想著待你再好些,說不準你就願意了。”
“之前,話是我沒有說清,對不住。”
也不用對不住的。
從頭至尾,他都沒有做錯什麼。
就是或許有時候說話不太好聽。
比如她不是個東西這種話,乍一出口的時候,還是有點兒傷小姑娘的心。
但“怕你不願意,總想著待你再好些,說不準你就願意了”這句話,又是個什麼意思呢?
宜臻斂著眉目,沉思了許久。
也不知道想到什麼,她忽然咧開嘴,露出一個十分乖巧的笑來,對著少年問:“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娶我哩?”
沒頭沒尾。
沒臉沒皮。
沒羞沒躁。
驚世駭俗!
倘若祝老太太在這兒的話,想必都要被這個孫女兒的話給氣死了。
但是宜臻覺得自己連那樣的話都問了出口,衛珩還認真答了,那問一句和問兩句,又有什麼區彆呢?
還不如趁著今夜月色溫柔,膽大妄為地全都問明白了。
“這件事兒從來都不由我定。”他說,“我從未打算過我要什麼時候娶,要問你想要什麼時候嫁,或是你母親打算什麼時候應允。”
“若是你今日就應下來了,那我明日就可抬著聘禮去你府上下定。”
“那可是我,我......”
“你不必著急。”
他忽地揚了揚唇,語調懶散,“你既然已經這樣與我說了,我已經很明白你是如何想的。事情我這邊會安排下去,等你及了笄,你府上就礙不著你了。”
“我本是想,等一切安定以後再做打算,我做的事兒並不如何安穩,你跟著我,多少都不安全。但我如今一想,這樣的局勢,你又呆在那樣的府裡,未必就比跟著我安全到哪兒去,倒不如我親自看著了。”
“你今日能主動與我這樣提,我很高興。多謝你。”
......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明明是夜裡,明明這話是用來稱讚蘭亭,但不知為何,宜臻就是從少年的神情裡瞧見了這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