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珩兩世為人,零零總總斷斷續續, 也在這世上活了四十多年。
倘若以宣朝的風土人情來算, 都是可以做爺爺的年紀了。
當然, 兩輩子他都還沒有活到中年期, 心理年齡並不能這樣簡單粗暴地疊加計算。
但不論怎麼說,四十多年也不是一段短暫的歲月。
在如此漫長的年歲裡, 他是第一次聽到自己“要當爹”這樣的消息。
所以, 手足無措思緒凝滯, 前言不搭後語邏輯完全崩盤——這樣的反應,是合情又合理, 完全可以理解的。
衛公子試圖保持最後的風度, 故作鎮定假裝平淡, 然而演技太過拙劣一下就被人戳穿。
他有些兒懊悔。
上輩子,衛珩是個忠實的丁克主義者。
他非常非常討厭小孩子。
偶爾在路上或者宴會上瞧見長相精致稚氣又天真的幼童時,身旁的女伴不論是發自內心還是做表麵功夫, 都會捧著臉驚呼好萌好可愛。
衛公子擰擰眉, 隻覺得她們可能是眼瞎了。
甚至每逢春節, 遠親近鄰過來拜年時為了討他爺爺歡心,但又不至於顯得過於諂媚,總是會拿家裡的小朋友做遮羞布 ,讓他們準備了節目到餐桌前表演。
這種表演和微博朋友圈裡吐槽取笑的那些表演完全不是同一個等級, 畢竟敢放到衛老爺子麵前顯擺奉承的,去參加少兒頻道選秀競選,怎麼也能拿個入圍獎。
但衛珩永遠都是最不給麵子的一個。
靠著椅背垂眸玩手機, 不誇獎不鼓掌,麵色冷淡眉風不動,連扯個唇角都嫌累,沒有一點兒要照顧小朋友自尊心的意思。
每次親朋好友下屬同僚走後,衛老爺子就開始拿拐杖追著他打,大罵“你個小兔崽子,有沒有點風度和禮貌”。
衛小兔崽子一邊躲一邊懶洋洋地認錯,而後繼續死不悔改,我行我素。
在他心裡,隨便一隻彼得禿貓哈士奇,都比小孩子來的討人喜歡。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什麼孩童是讓他產生過真可愛、萌萌噠、想寵她之類的念頭的,那可能隻有小時候的祝宜臻了。
衛珩沒有□□。
依然厭煩彆的小孩兒。
包括他親妹子衛遊雙。
偏偏祝宜臻是個意外。
所以,這世上可能真的有緣分和氣場這樣的玄學存在。
——衛珩覺得。
以至於在聽到自己要當爹的那一刻,他心裡頭首先湧出來的念頭不是“打掉”,而是“祝宜臻自己都還是個成天作死的孩子萬一保不住這個胎兒怎麼辦聽說古代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門關走一趟石大夫並不是擅長婦科不是應該馬上吩咐人去請個穩婆來?”
就那麼一瞬,他已經想到了要托誰去請信得過的穩婆。
衛公子極討厭孩子,也極不屑傳宗接代那一套說法,從未想過要在這世上留下自己的血脈。
但這道血脈是他心愛的嫡妻懷著的,他竟然還有些期待和小心翼翼。
此刻宜臻還瞧著他。
祝姑娘如今還未顯懷,身形纖細,蜷縮在軟塌上就像一隻慵懶又困倦的貓咪。
偏偏眼睛睜的溜圓,就這麼望著他,一眨也不眨。
非要他給個說法。
衛珩輕咳一聲:“外頭人還等著,我先去處理完公務再來陪你用晚膳......你先歇著。”
一對上這雙眼睛,他的頭腦就更亂了,他須得出去先冷靜一冷靜。
“衛珩?”
“......”
“衛珩!”
“......”
“衛珩!你非要氣死我才甘願嗎?!”
祝宜臻望著男人冷酷而又決絕的背影,眼睛瞪的溜圓。
她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竟會在衛珩這裡遭受這樣的冷待——還是因為她有了身孕。
衛珩是不是腦子壞掉不認人了?
還是被鬼上身得了失心瘋?
那他可能一出門就會被石頭絆倒然後摔進池塘裡吃一嘴泥吧。
衛夫人抱著自己還未顯懷的肚子,冷漠地想。
......
.
好。
暫且不論衛夫人是如何的冷漠憤怒。
這頭,在外書房裡等著衛珩的陽佟無,也就是祝亭鈺撞到的人,其實倒確實有些特殊。
這幾年,在衛珩的把控下,西北幾大要塞的進出都控製的極為嚴格。
尤其是商人。
尤其還是帶著一支商隊的商人。
上年臘月,也就是衛珩徹底掌權後,整個西北沒有一座城市放一支商隊進來過。
最多也就是允許那些獨身一人的遊商們,可以有限製地出入。
因為商隊,他自己有。
還不止一條,還不僅限於大宣。
北疆所需要的物資,他可以通過自己的商隊運輸進來,成本更低廉,來源更可靠,何必非要讓外人占了這個大便宜,更擾亂了北疆的局勢。
當然,無數曆史經驗都證明了,完全靠著掌權者管製調配注定是一條不可能走得太遠的路。
等日後時局穩定了,衛珩自然會完全放開手去。
但是在目前,最起碼如今這樣的情況下,他作為掌權者,必須要控製西北的物價。
西北的草場,駿馬,藥材,他通通都要握在自己手裡。
對於下屬的猶疑,衛珩從來就沒理會過,他不覺得自己貪心,他甚至覺得自己壟斷的還不夠。
若不是因為這一年多的壟斷,西北還無法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便穩定下來。
隻不過這些草場皮毛生意,如今都是宜臻在管著。
小姑娘算數一般般,卻很矛盾的天生有些商業才能,衛珩一點就通,還能舉一反三。
放在現代,說不準也是個經濟學的高材生。
總之換句話也就是說,祝宜臻這樣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姑娘,手裡握著整個西北的經濟命脈。
她要是背叛了組織,衛珩基本也就斷糧斷水了。
另一方麵,宜臻把控著西北的經濟命脈,而衛珩則主要是鐵血的軍事□□者,從他還未到北疆任職的時候起,他就已經開始在邊境重地埋線鋪路,到如今,倘若還有什麼商隊想要在西北賺錢,那就隻能是想儘辦法走僻路,翻山越嶺,冒著生命危險跨越火線。
從城門口進,基本不可能。
所以這兩年來,北疆的牢獄裡,已經關了不少試圖在危險的邊緣試探挑釁的商隊首領。
至於為什麼說這麼多試圖來西北做生意的商隊首領裡,陽佟無是個特殊的。
是因為他確實聰穎。
在熟知西北的狀況後,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主動找上衛莊,並提出要與他們合作的人。
簡而言之也就是,陽佟無手裡有銷路,有進貨來源,唯一隻缺的隻是一道通行令。
他自己負責采購,負責運輸,負責承擔所有的風險,純盈利給衛莊三成的分成,隻求一道可以進入西北購貨銷貨的通行令。
三成不是一個低數目。
畢竟一整個商隊,這麼多人要養活,抽去的那三成純盈利,隻能是在他這個商隊首領身上扒皮抽血。
但其實對於陽佟無來說,能敲開衛珩這個口子才是最要緊的事。
——最最最要緊的事兒。
在亂世之中,多一道人脈就多一張保命的符紙。
而衛珩這張符紙,根本就是閃著佛祖金光滲著高僧精血的至高保命符。
許是天生便有些趨利避害的本領,陽佟無隱隱約約感知到,即便是宣帝出事了,這位以鐵血手腕迅速把控西北的衛大將軍都能穩穩地立在這亂世裡。
所以,哪怕這樁生意是樁徹頭徹尾的虧本生意,他依然願意與衛莊定下這個盟約。
這世上如他一般的商隊有許多,衛莊並不缺像他這樣的盟友。
更彆說在衛珩眼裡,連衛莊自己龐大的商隊都隻不過是他手底下勢力的一條分支線而已,那陽佟無,更是一隻完全不值得一提的螻蟻。
但或許正因為他是第一位主動提出想這般合作的,衛莊的人衡量再三,竟然也真的把這個消息上報到了西北。
七八日後,衛珩最後親自下了命令,許他來西北與自己當麵談一談。
雖然衛大將軍說的是讓他一個人入府洽談協商,但陽佟無還是費儘周折地把大半支商隊都帶過來了。
他想的是,萬一成了呢?
就算不成,來西北長長見識也是無礙的。
大不了就讓他們在城門外農戶家裡借住幾日,衛將軍總不會嚴苛到連鄉郊野外都不許人住罷。
陽佟無想的沒錯。
衛珩當然不至於如此蠻橫。
隻不過他也沒想到的是,偌大一個西北,竟然這麼巧,自己在路上好好地......在路上走著,都能和衛珩的妻弟迎麵撞上。
導致最後,一場本該十分正經的商業洽談,竟變得如此滑稽和引人發笑。
“主子,你可算是回來了。”
“大人,將軍府今日派了人來說,你正在他們府上養傷,可是出了什麼事?如今好了沒有?衛將軍如何說?”
“大人,你餓不餓,我們準備了湯食,你可要用些?”
......
陽佟無是獨自進的城,身邊並未仆從下屬跟著。
所以出府後,也是衛府的人遣派了車馬送他,一路送到了入城前借住的城郊村子裡。
商隊的下屬們在這兒住了兩日,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會子見他好容易回來了,都紛紛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問個沒完。
等他終於在人群裡擠出一條道時,衛府的人已經悄然離去了。
商隊裡的人,大多都是江湖漢子出身,要他們太守規矩,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兒。
這些年,也正是靠著他們的豪情義氣,才在亂世裡闖出了一條路子。
他對著已經安靜下來,卻因為他的神情有些凝重的下屬道:“衛將軍同意了。”
“什麼?衛將軍真的同意了?”
“不是都說衛將軍排外的很,連周欒將軍上門都不給一個好臉色,怎的......”
“看來還是咱們大人有本事!”
......
雖然他們這般欣喜,但陽佟無自己心裡清楚,衛將軍其實並沒有與他說多久的話。
他原本以為,商隊下線的設立,應該是一件挺重要的事兒,不然衛莊的人也不會讓自己親自來西北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