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淩雲翼在奏疏中,長篇累牘的描寫了趙鵑的淒慘,是為了告訴皇帝,賣身契、強人身依附的生產關係不作出改變,這些人間慘劇,隻會不斷的上演,所以需要工兵團營,需要官廠團造,進而塑造一種平等。
哪怕是一種帶著不平等的相對平等,也好過現在這種局麵。
平等思想不是舶來品,這一點,即便是著重強調等級分明、宗法秩序的儒家,也在追求平等。
孝是官序貴賤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後世有尊卑長幼之序,在禮製之下,分工明確,各得其位,是儒家的理想國,大同世界,儒家追求貴賤有等,長幼有序。
儒家講孝,同樣也講平等。
比如孔夫子說: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亦講:泛愛眾,有教無類;孟子講:聖人與我同類,堯舜與人同,人皆可以堯舜;
操戈索契,可是武裝鬥爭,稍有不慎就是天崩地裂,民亂的傳遞極快,很容易引起周圍州縣響應,已經有七家鄉賢縉紳不肯交出賣身契,被破門滅戶了,這種無序的運動,會速度的擴張開來,乾柴碰到了烈火,一點就著,操戈索契的奴仆們,就是乾柴,破門滅戶就是火苗。
“我是要繼承先生衣缽的。”申時行平靜的說道:“所以,我就必須把所有的事兒做好,不讓陛下、先生為難。”
大明想要完成還田,需要更多的力量,陛下一直在不斷的積蓄著力量。
聖旨的內容重點還是勸農桑。
“以前沒發覺你有這麼大的企圖心。”李樂有些疑惑的說道:“你以前那個不爭不搶和稀泥的勁兒呢?”
鬆江巡撫申時行、鬆江鎮水師快速反應,現在陷入了對峙的局麵之中。
這個執行會非常的困難,所以這個聖旨的重點,還是在勸農桑,就是鼓勵地主、鄉賢縉紳,不要讓自己手裡的土地長期荒廢,少收點地租,佃戶們就願意耕種了,如果地主、鄉賢縉紳不肯,那就抄沒,設為官田,召佃租田。
而且工匠們人心思動,都想著進官廠,而不願意在民坊,破壞了民坊的生產,解決之道,就是將這一切原罪的源頭——官廠撲賣到民間,就一切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那嘉定鬨起的操戈索契,該怎麼辦呢?”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笑著問道。
申時行的手伸的太長了,而且因為申時行太想進步了,廢除賤奴籍走在了所有人麵前,蘇州府的奴仆們,可不要羨慕?
這的的確確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勢要豪右製造出的絕對自由的主張,讓矛盾激化到了如此地步。
林輔成這個自由派的魁首,已經名存實亡了,這個時候,林輔成意識到,自己聲名大噪,根本不是什麼偶然,也不是命運的饋贈,而是早就暗中的標好了價格。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勢要豪右、鄉賢縉紳們自然爆發了極大的不滿,而這種不滿直觀體現在了完全自由學說的興盛,本來在林輔成聯合黎牙實揭露了真實的泰西,再加上淩雲翼一頓老拳之後,完全自由學說陷入了沉寂之中。
但現在看來,林輔成壓根就沒有誇大其詞!而是過於保守了,或者因為其士大夫的身份,並不能深入了解到江南奴仆生活的悲慘,對奴變的規模缺少一種了解。
在老爺們看來,給奴仆一口飯吃是賞賜,奴仆應該跪在地上感恩戴德,脫衣罰跪這是羞辱?這是教化!
除此之外,雜報的內容,還主張廢除官廠團造和工兵團營,因為這是乾涉貿易的自由。
一旦奴變成為了民亂,屆時恐怕李樂也得進京請罪了。申時行離得近,還有水師坐鎮,快速反應,將一場彌天大禍消弭於無形之中。
這一刻李樂隻有慶幸了,問題比李樂想象的更加嚴重。
如果說道爺絕望之後,是躲在西苑裡玄修,擺爛,那麼陛下絕望之後,一定會化身為不可名狀的怪物,激化最根本的矛盾,以星星之火掀起燎原之勢,把整個世界燒的一乾二淨,推倒重來!
張居正這麼判斷,不是沒有根據的,他太了解陛下了!看看知行合一的踐履之實,看看矛盾說,看看公私論,看看生產圖說,看看階級論的前兩卷,這些都是陛下主導之下做成的,陛下絕望之下,一定會補足後兩卷,一定會這麼做!
一定會!
申時行的確想進步。
所以淩雲翼上依仗聖眷,手握百戰精兵的千五百客兵,下依靠被壓迫、朘剝了一生的窮民苦力,再佐以經過長時間實踐檢驗的官廠團造、工兵團營的製度經驗,才在河南迅速打開了局麵。
申時行有個外號,叫端水大師,是和稀泥的另外一種說法。
這份雜報裡主張,將一切官廠煤鋼、毛呢、織造、造船、桐園、馳道、種植園等等,立刻撲賣給民間,因為這些官廠的存在嚴重破壞了貿易的公平,仗著規模優勢強行平抑市場價格,造成了民坊投資血本無歸、民坊不願意投入、市場的交易公平被破壞等等。
他對著皇帝簡單的說了一下想法,具體執行由應天巡撫、鬆江巡撫、鬆江鎮水師來執行,而蘇州府上下官員,要一體申飭,官降三級,等到完成普查丁口和廢除賤奴籍之後,再做恢複。
申時行的手伸得有點長了,他是鬆江巡撫,昆山、嘉定、太倉是蘇州的地盤,是應天巡撫李樂的轄區,雖然都是張居正的門下,但競爭是普遍存在的。
長安城裡的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儘公卿骨;
這是贖買?這分明就是明搶!一兩銀子買一畝田,大明皇帝為何不明火執仗的明搶?!
張居正也不是在危言聳聽,眼下操戈索契,矛盾激化到最劇烈的地方,就隻有蘇州府,其他多地則是踞坐索契,就是奴仆們聽聞鬆江府廢了身契之事,立刻就不乾活了,聚集在一起,坐在地上,等待結果。
要是申時行的激進行為,廢除賤奴籍引起的奴變,申時行也就忍了,感情是這些個印的遍地都是的雜報最終激化矛盾,這實在是讓申時行火冒三丈。
沒有人了。
朱翊鈞立刻說道:“不,申時行執行朝廷政令,難道還有錯了嗎?廢除賤奴籍之事,是通過了文華殿廷議的,是真的聖旨,是明公的決議,申時行沒有做錯,出現問題解決問題才是,而不是將責任向下推脫給執行的巡撫。”
諸子百家皆言平等,均平,這是頂層建築,曆代以來,揭竿而起對於平等的論述,那就更多了,而且更加直觀,更加直接,更加暴力。
皇帝在緩慢而堅定不移的推動著還田的進行,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方式進行。
申時行在被問到的一瞬間,恨不得把泰西特使們通通砍死,這樣一來,就沒有友邦驚詫了。
“陛下,興百姓苦,亡百姓更苦,亂世人不如太平犬,若是民亂四起,則生民凋零哀怨。”張居正鄭重的勸諫道:“真的借助民亂之力,而不是工兵團營、官廠團造法,受害最大的反而是百姓。”
萬士和十分及時的彙報了這種變化,鬆江府、南衙十四府、京堂,出現了數家以完全自由為主張的詩社,而這些詩社刊載各種文章,聲量立刻蓋過了林輔成的《逍遙逸聞》,並且迅速席卷大江南北。
申時行認可了李樂的處置手段,和鬆江總兵陳璘深入溝通後,開始收兵,準備打道回府。
申時行的性格,在張黨之中,算是保守和溫和的,而且多少有點不爭不搶,可是機會就在眼前,申時行就不得不改變,他真的很想進步。
“大帆船在六月初一到鬆江港了,泰西諸多使者,對嘉定奴變紛紛表示驚詫,詢問是否會影響到大帆船海貿。”申時行說起了另外一件事,這事丟人丟到泰西去了。
張居正離開了通和宮禦書房後,真的是擦了一把冷汗,又一次成功封印了怪物的他,慶幸之餘,略微有些擔憂,他走後,誰來封印呢?
“民亂是無序的,沒有任何組織的,甚至隻有一句簡單的口號,鏟主仆、貴賤,怎麼鏟?具體的方法呢?貧富而平之,真的能均平嗎?即便是京營都做不到均平,這次討伐板升,庶弁將和將官仍要多賞。”
川陝的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等均之;
“申時行在鬆江府廢除賤籍,銷毀身契後,直接導致了臨近的嘉定、太倉、昆山奴仆的奴變,也不僅僅是因為絕對自由的風潮,因為還沒有那麼快向下蔓延。”
“這算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了嗎?”朱翊鈞看著申時行的奏文,有些哭笑不得的說道。
“又不是沒搶過,當年成祖文皇帝的住坐工匠,那麼多的船廠,造船廠漫長的產業鏈上的產業,依托於下西洋海貿的官廠,不都是在遮奢戶們不斷鼓噪風力輿論,以風力裹挾政令,最後搶到手了嗎?”申時行的神情還算平靜,前輩們做到過,那後輩們踩著腳印去做就是了。
儒家推崇的仁政,更是無等差之人,相互親愛為仁。
張居正的處置速度極快,順天府到應天府限到時間是十五天,而順天府到鬆江府的限到時間為兩天,大明海防巡檢的快速傳遞,讓沿海的政令傳遞速度,超過了陸地,這是大明海陸並舉的結果之一。
正當大明皇帝準備出重拳,直接以邪祟妖書、讖緯蠱惑的名義,對完全自由學派重拳出擊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傳入了京堂,引得一片嘩然。
將土地荒廢納入考成,各級有司,土地荒廢超過五年,明年再無耕種,則廢除地籍歸公,荒廢三年則由有司溝通地籍贖買,荒廢一年則加賦,這是大明第一次在清丈後,對田畝進行比較精細的管理。
戚繼光回京了,些許的雜音伴隨著大軍回巢變得安靜了起來,大明皇帝的一道聖旨,突然由通和宮傳至了文淵閣,文淵閣輔臣前往了通和宮禦書房和皇帝陛下商議之後,將聖旨下章六部,開始執行。
“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抓緊安撫嘉定地區的奴變,一旦從奴變演化到民亂,就十分危險了。”
李樂看完了雜報,差點跳起來了,裡麵的內容過於逆天。
張居正俯首說道:“交給臣來做就是,這事其實非常簡單,沒那麼複雜,奴仆們操戈索契,求得不過是身契罷了。”
“朕就是這麼一說,先生不必如此在意,天下是朕的,朕還能讓他亂了不成?”
不在意不激動才有鬼,信你皇帝的話才是蠢!
整個聖旨的核心內容,是土地荒著不種,簡直是作孽!
申時行也沒有多說,而是摸出了一卷書遞給了李樂,李樂看完之後,吐了口濁氣說道:“幸虧巡撫來得及時,否則恐怕釀成大禍了。”
當成為皇帝走狗,當失去了勢要豪右鄉賢縉紳的支持之後,他林輔成,隻是一個耍嘴皮的讀書人罷了。
仁,講的是無等差之人,相互親愛,可是從未做到過。
張居正自己提出了還田,又馬上自己否定,是因為力量不足,屬於朝廷的力量隻有京營,而九邊負責戍邊,主要是防守,並沒有征伐的能力,而且發動還田戰爭,是否能夠調遣,也是一個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