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收到了申時行、總兵首裡伯陳璘、提督內臣張誠的奏疏,三本奏疏從三個視角解讀了嘉定奴變的原因。
申時行在奏疏中承認是因為自己激進執行催生的奴變,同樣他也認為是絕對自由主張的雜報,印的到處都是,激怒了本就處於憤怒中的奴仆,最終激化了矛盾。
陳璘的看法是,江南奴變一直在持續,是人地矛盾、人身依附生產關係矛盾的延續,是廢除賤奴籍的政令和反對政令力量之間矛盾衝突的直觀體現。
而張誠的意見是,勢要豪右意圖搶劫陛下的固定資產!陛下有人打上門來了!才讓想要當陛下家奴的奴仆們,選擇了鋌而走險!罪不容誅,應該統統殺頭!
這是完全不同的視角下的三個原因,站在不同立場得到了三個不同的原因。
提督內臣張誠,更是怒罵不止,也敢打皇帝生意的主意,簡直是無法無天!通通砍頭,砍一批頭殺雞儆猴,以收威嚇之效!誰打皇帝生意的主意,誰就得死!
都得死!
萬曆之前,宮裡的日子過得並不痛快,或者說,銀子並不是很多,造成了宮婢宦官為了爭搶點殘羹剩飯,鬥的你死我活,而老祖宗馮保和二祖宗張宏,雖然能力很強,但讓宮婢宦官不再肆意妄為的原因是,宮裡現在很有錢,比國帑還有錢。
巨富!
“原來如此。”朱翊鈞了然,他想了想對著馮保耳語了兩聲,小黃門走了出去,去取一本邸報。
推崇自由的人,本身就不是自由的,這是何等的怪談,他推崇的所謂自由,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的虛妄,也是林輔成如此心灰意冷的根本原因。
就侯於趙這個搞法,那還有什麼北虜東夷女直瓦剌兀良哈的區分?這分明是以在亡其文化,徹底納入一個大明這個框架下。
林輔成的逍遙逸聞,朱翊鈞還是很愛看的,這麼休刊極為可惜。
大明各地府州縣是捷報頻傳,普查丁口這事兒,磨磨唧唧了半年,忽然之間有了巨大進展,各地奏聞考成,都是在加速普查,一定會在年底之前,完成普查丁口,清查隱丁之事!
不為彆的原因,因為操戈索契、鋸坐索契的事情已經發生,警鐘已然敲響,再磨磨唧唧、拖拖拉拉,鬨出民變來,彆說進步了,直接進獄了!
大明對民變的考成是最為嚴格的,一旦鬨出民變,最少也是押送入京徐行提問,這大牢一坐最少就是三年,因為民變成因極為複雜,需要平定、安撫、安置、減免稅賦、休養生息等等。
“這是最新一期的逍遙逸聞,林輔成說打算休刊了。”馮保呈送了今天的逍遙逸聞,這也可能是最後一期的逍遙逸聞了。
窮凶才會極惡,萬曆年間的宦官變得溫和,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宮裡有錢了。
殺人父母的血仇,這宦官們如此反應就不足為奇了!
都是遮奢戶們害的陛下聖明有損這顯然是鬼話,但在君君臣臣的封建禮教之下,這樣說又十分的合理。
大明五大造船廠的規模,在成本上有優勢,而且因為五大造船官廠的豐厚待遇,也形成了人才虹吸,也就是‘宇宙的儘頭是編製’的效應,民坊裡所有熟練工匠們最大的期望,就是進入官廠,成為一名住坐工匠,享受豐厚待遇的同時,也給兒子、女兒找到學上。
這是基於平等的基礎上,解決遼東問題的綱領。
這鼓噪將一切官廠撲賣民間的主張,這不是斷陛下的財路嗎?斷陛下財路不就等同於殺了宦官宮婢們的父母嗎?
林輔成是個狂夫,看他數次舌戰群儒就能看得出來,嘉靖四十三年,林輔成前往杭州遊學,在西湖邊得罪了仁和夏氏的少爺,這沒出杭州城就被抓了,理由是強淫良家,即便是林輔成親爹百般周轉,但林輔成一個外地人,最終還是被判了杖三十,流放三百裡,徒三年。
而林輔成提供了另外一個視角,那就是江南奴變中,奴仆的膽怯,申時行、陳璘、張誠,都是站在各自的角度去分析了江南奴變的原因,但林輔成提供了站在奴仆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
這已經超過了大部分的雜報的筆正了了,畢竟絕大多數的雜報,都是遮奢戶的喉舌。
“林輔成有些意興闌珊,懶得再折騰了,打算回家種地去了。”
仁和夏氏,是仁和縣半縣之家,就是半個縣的田畝都是他們家的,真正的隻手遮天。
如何處置已經有明確的成文法了,臥馬崗有兩個大礦山群,金銀銅煤,勝州有大煤山,可以任選其一。
林輔成不是找不到錢了,以逍遙逸聞的銷量,他完全可以接受西土城遮奢戶的錢,西土城遮奢戶們也拿林輔成沒有什麼辦法,隻能任由他表達自己的觀點,因為他的光德書坊已經收支平衡甚至可以部分盈利了。
朱翊鈞和王謙相視一笑,林輔成似乎被喚醒了鬥誌,再次化身成為了自由的鬥士。
“有理!就是故意的!”馮保立刻說道。
大明已經進行過一次了,朝廷不再官船官貿後,也逐漸失去了對海禁的執行能力,通過裹挾風力輿論,最終影響政令後,大明的商舶也沒有如日中天,全世界都是,反而慢慢落後於泰西了。
“林大師的學問是沒問題的。”朱翊鈞笑著說道:“一個大明皆為王民,可不是這樣解讀的哦,林大師再看看。”
這就是讓林輔成最難接受的事實,他之前在鬆江、在南衙推廣鬆江學派,所到之處,都是竭誠歡迎,每次聚談都是無數人聚集,讓林輔成由衷的自豪,但這種火熱和熱情,其實都是有心為之,為朝廷的政令分辯了幾句,立刻遭到了遺棄。
“其實林大師沒必要妄自菲薄。”朱翊鈞拿過來了一本邸報,翻到了他要的那一頁,遞給了林輔成說道:“這是遼東巡撫侯於趙提出的,一個大明皆為王民的主張。”
朱翊鈞笑著說道:“林大師客氣了。”
這還真的是巧遇,不是王謙故意來這裡偶遇皇帝的,王謙是來談買賣的,在他看來,《逍遙逸聞》,有利可圖。
“我不行。”林輔成有些迷茫的說道:“我隻是一個偽君子罷了。”
諸侯,專指周天子冊封統治一方的各方君主,全都為華夏苗裔,意思是諸侯用了夷禮就是夷狄了,隻有諸侯用中國禮法才算是中國的諸侯。
導致民間的造船業根本擠不進來,這種重資產的行業,投入太大,虧損不是一家一戶能夠承擔。
林輔成帶著幾分尷尬說道:“江南奴變,朝廷必有動作,本來隻是想避避風頭,但後來想了想,還不如直接關門歇業,省的惹人恥笑,我推崇自由,結果到頭來,我也不過是彆人養的狗而已,這還有什麼可推崇的呢?”
北宋時候汴京城一斤煤賣200文,就是聚斂,大明煤一斤六文,就是興利安邦。
“是我疏忽了。”林輔成再次細讀之後,才明確了這個王民的王,是使臣服於王化的意思。
林輔成搖頭說道:“實乃是江郎才儘了,肚子裡就這點東西,都倒完了,也不算是白白入京一次。”
內容是關於小錢害民以及江南奴變的內容,他到最後,還在為大明人人有使用良幣的自由,人生而自由,奔波發聲。
朱翊鈞和林輔成聊起了小錢害民和江南奴變,聊了有小半時辰,朱翊鈞才心滿意足的離開,走到外麵,朱翊鈞對著王謙低聲說道:“五成。”
得罪人了。
比如民間的造船業,遲遲無法造出三桅夾板艦來,不是不能造,但造出來就是虧錢,需要更高的價格獲得原料,更高的價格聘請經驗豐富的船匠,需要更低的價格,跟朝廷的官廠競爭。
“那是自然。”王謙立刻俯首說道,他知道皇帝要五成的利,這是典型的政以賄成,王謙對這玩意兒太熟悉了,林輔成那些大逆不道的話,需要一個保護傘保駕護航。
林輔成看了片刻搖頭說道:“我看過這份邸報,這不就是華夏入夷狄則夷狄之,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的華夷之辨嗎?根據我的考證,這不是出自《論語》,而是元儒許衡,為解釋胡元入主中原的曲解,為了胡元統治解釋罷了。”
“當初金國儒生郝經,也有類似言談,曰: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
大明建立之後,華夷之辨也走過一段彎路。
朱翊鈞見了無數的舉人和進士,他敢斷言,很多的進士和舉人,天資和認真,絕對不如林輔成。
“果然做實事的人,總是如此的心狠手辣。”林輔成不由的歎服道。
“所以說,反對聚斂,真正應該反對的是這種掠奪,而不是恥於言利。”朱翊鈞搞明白了禮法之中,反對聚斂的根本原因,不是反對朝廷鑄錢,而是反對這種毫無底線的聚斂,或者說是搶劫。
“這侯於趙如此陰險的嗎!”林輔成品出了其中的深意後,立刻站了起來,而後慢慢坐下。
窮民苦力是能夠承受苦難的,但在承受苦難之餘,再承受羞辱,這是何等的殘忍。
朱翊鈞搖頭說道:“可是這是一種平等,是一種徹底的和解,都是大明人,這就是平等,都是大明,這是和解。”
侯於趙的腚坐在大明這頭兒,並沒有因為十年的邊塞生活,而有任何的改變。
“那朕走了。”朱翊鈞翻身上馬,向著通和宮方向而去。
侯於趙隻字未提。
“陛下,這完全都是妖言惑眾,把官廠撲賣給他們,他們也經營不好的。”馮保察覺到了危險的信息。
林輔成認為小錢害民,列舉的例子是王莽篡漢,發行了三種貨幣,大泉五十、契刀五百和一刀平五千,大泉五十和五銖錢幾乎同等大小,但等於五十枚五銖錢;契刀五百和一刀平五千,是刀幣,分彆等價於五百枚五銖錢和五千枚五銖錢,這就是大值虛幣。
“黃公子,許久不見,仍然是風采依舊。”林輔成是絕無資格見到皇帝的,所以他還是不知道黃公子就是皇帝這件事,當初西山大覺寺聚談,黃公子和王公子是唯二留下的人,而且黃公子的囂張跋扈,反倒是讓林輔成對自由二字理解更深了一些。
馮保放心了下來,陛下可是很喜歡銀子的。
君子是知恥的,知恥,謂有羞惡知榮辱之心,知道羞愧和榮辱的時候,人就會有自尊,人有了自尊才會自由,這是林輔成講個人自由的時候,首要提倡的。
起初朱翊鈞也認為侯於趙說的平等與和解,隻是徹底消滅冠冕堂皇的說法,但認真想過之後,的確是平等和徹底的和解。
林輔成有名有姓有路引,查起來並不困難,緹騎調查,直接讓王次輔的兒子王謙去問了問,然後順著線頭查了查,才知道林輔成到底為何沒有考中舉人了。
“咱們大明朝中這些個士大夫,念經都能念歪了,真的是不學無術。”馮保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聚斂之害,說的是王莽搞得這種大值虛幣,後來王莽就被推翻了。
元時儒生許衡又說,夷狄隻需要用了華夏的禮儀,就是華夏了。
這也是能夠解釋,大明萬曆通寶的政令能夠持續推動的原因,因為朝廷鑄錢,的確有利,但絕對談不上聚斂二字,九二五銀的銀幣和足重的銅錢,能夠被廣泛接受並使用,錢法才能貫徹執行。
但他的道心碎了,對自由的信仰也崩塌了,這就是他想要離開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