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巡撫李樂已經在抓人了。
朝廷官廠的龐大規模,的確對民坊的經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林大師可惜了,讓緹帥清街,朕過去一趟。”朱翊鈞打算親自前往,不過身份是奉國公府上家人黃公子,朱翊鈞打算親自去投資,林輔成的自由派他的主張,大部分都有借鑒意義。
他還不自知,反而洋洋得意。
林輔成並不是一個有大本事的人,他的很多想法,都很不成熟,甚至在實踐中是幼稚的,可是他還是用自己所學,為大明變得更好而努力。
“其實絕對自由派的部分主張,也有可取之處。”朱翊鈞拿起了那份雜報,他已經十分耐心地看完了,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現在甚至連家門口,馬六甲海峽都有一個惡客,果阿總督府遲遲不肯滾蛋。
甚至在萬裡海塘的種植園裡,還有摘了鈴鐺的奴仆,劃著舢板,逃入朝廷官園的記錄,這些都是官營對民坊的影響。
和宋元兩代的夷狄隻要用士大夫就是中國之主,是完全迥異,甚至是相反的兩條路。
林輔成現在不是罪身了,萬曆二年刑部查了舊檔,確定是冤案,就給劃去了,當然也就是如此了。
王謙之前一直插不上話,現在聽到了這裡,立刻開口說道:“沒有!真正的自由說,將會被混淆視聽的絕對自由派所代替,他們會披上你的衣服,以正統自居,沐猴而冠,以自由的名義,破壞自由!”
顯然,林輔成輸給了自己的學問,行者,發乎己者有不忠,所知所行皆虛偽;而卒無所得矣。
王謙趕忙俯首說道:“就是有點想法而已,過來碰碰運氣。”
林輔成之所以說侯於趙陰險,是因為,這個手段起初看起來是無害的,但隻要兩代人,三十年,大家都是大明人了。
張宏則是眉頭稍皺說道:“林輔成既不是舉人,也不是進士,他都知道的事兒,咱們大明的士大夫真的不知道這些話的本意嗎?有沒有可能是故意的?”
“有道理歸有道理,這份委屈,他們就生受著吧。”
眼看著操戈索契的事情,已經在嘉定發生,幸好還隻是奴變,沒有民亂,沒有發展到攻破州縣,四處劫掠,應天巡撫李樂,有同門師兄申時行看顧才摁了下去。
朱翊鈞笑著說道:“朕說有道理,又沒有說采信他們的主張,不必緊張,想從朕手裡扣走一厘銀都彆想!要是被他們偷走一厘銀,那朕這個聚斂、貪婪、吝嗇的罵名,不是白白背負了嗎?”
難道大明討伐板升之後,任由草原人被各種寺廟朘剝,被花柳病纏身,始終處於一種半自然經濟之下,一陣冬風吹過,牛羊牲畜人丁死傷無數嗎?
“所以,林大師的學說不是沒有用的。”朱翊鈞十分確信的說道:“那遼東巡撫也是和林大師說了之後,才恍然大悟,茅塞頓開。而且,眼下文華殿的明公們,普查丁口,查問隱丁,廢除賤奴籍,不是自由嗎?”
“錢的事兒,對我們而言,不是問題。”王謙倒不是說大話,他真的覺得有利可圖,逍遙逸聞的銷量其實已經收支平衡,再創辦新的書坊,再各大城鋪開之後,再加上廣告,回報絕對豐厚。
隻要調查出來民變和知縣知府布政司巡撫有關,最少就是褫奪官身功名,流放煙瘴之地,如果釀成大禍,腦袋砍下來,平息民憤是必然。
一切都是假的!
從一切的開始,他林輔成就是個搬弄是非的小醜!
“不,林大師可以的。”朱翊鈞露出了標誌性的笑容,低聲說道:“林大師也不想絕對自由派,鳩占鵲巢,玷汙自由這兩個字吧?”
奴仆、佃戶、小農,他們求得不是平等,更不是自由這類的東西,這些東西對他們太遙遠了,這是君子,治人者討論的問題,窮民苦力,小民們,他們求得是活著。
因為掌控白銀,也是掌控權力,這是馮保最近思考明白的問題,掌控白銀,就會掌控社會資源的調動,想坐穩這個天下至尊的寶座,就擁有用富甲天下的財力,白銀,也是皇權的一部分!
這倆宦官那真的是一唱一和,逮到機會就進些讒言,能踩文官一腳的機會,那是絕對不會錯過,也不能怪馮保和張宏進讒言,因為他們說的是踐履之實,可能真的是故意的。
這有罪在身,就不能參加科舉了,為此林輔成也消沉了幾年,成了個畫家。
“陛下宅心仁厚,這幫沒有忠君體國之心的勢要豪右,老是讓陛下為難,不肯為陛下分憂解難。”馮保連忙說道。
大明皇帝隻是需要一個喉舌,王謙需要的是利益,而林輔成需要的是著書立說,大家都有光明的未來。
大明有的是地方安置這些奴仆,綏遠、遼東、長崎、雞籠、呂宋、元緒群島、舊港,這些地方都可以安置,去這些地方,的確很苦,但能活。
宅心仁厚?騙鬼都沒這麼騙的。
這種儒生曲解孔子之意,是對儒家的背叛。
沉冤昭雪,他也不再繼續博功名了,都扔下那麼多年了,八股文都不怎麼會寫了。
馮保略顯無奈的說道:“的確要關門停刊了,不是因為無力維持,這幾日,拋棄林輔成的遮奢戶們又回頭了,他們發現鼓噪完全自由主張,極為危險,就回頭了,但不是遮奢戶回頭林輔成就還在原地的。”
到時候,誰再鼓噪風力輿論,王謙就跟他們對轟!
在王謙看來,這風力輿論不就是錢的事兒嗎?他有的是!
京堂的完全自由派,還不敢把主意打到官廠頭上,江南的雜報,足夠的炸裂!他們準備把手都伸到皇帝的腰包了,這已經不是一般的逆賊了!
朱翊鈞無奈的說道:“你說的有道理,是時候抓一批了,要麼怎麼跟奴仆們交待呢?畢竟應天巡撫、鬆江巡撫,都給奴仆們許諾了,若是做不到,那就是釀出更大的民變,朕其實也不想的。”
“是有什麼顧慮嗎?”朱翊鈞有些奇怪的問道。
在人生道路上行走著的人啊,如果做事的時候,不是忠於自己的認知,不是忠於自己的靈性,那所有的一切行為都是虛偽的,並且不會有任何的收獲。
把官廠撲賣給民坊,根本得不到什麼好的結果,勢要豪右破壞了住坐工匠製之後,並沒有能力把握海貿這潑天的富貴。
這就是林輔成為何要走的原因,在學問一道上,他已經無法確定我是誰這個問題了。
是強製性的改變服飾,改變生活習慣,具體而言是改漢姓漢名、用漢文說漢話,改變生產方式,塑造價值觀和世界觀,以維護大明利益為第一原則的王化路線。
朱翊鈞收起了完全自由派的雜報,好奇的問道:“林輔成林大師,這些日子過得怎麼樣?朕聽說,他被拋棄了,光德書坊要倒閉了嗎?逍遙逸聞要停刊了嗎?”
“哎呦,王大公子這是聞著錢的味道就撲過來了?”朱翊鈞看著恭敬行禮的王謙,就樂嗬嗬的問道。
侯於趙避而不談,但林輔成讀出了潛台詞:那若是草原人,不認可一個大明,怎麼處置?
大唐之前,一個個高喊著夷狄狼麵獸心的儒學士不見了,變成了隻需要用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這和北宋滅亡,南宋再次滅亡,華夏陸沉的時代變遷有很大的關係。
林輔成意識到了沒有什麼命運的饋贈,隻有暗中標好的價格後,對著書立說的事兒,不再執著,準備放棄了,這種考慮也是為了保命,鬼知道這些給他銀子的牛鬼蛇神們,是不是包藏禍心?
金國賤儒郝經先是說:今天無論是誰能用中原的士大夫,能行中原的禮法,就可以成為中原天子。
隻有活不下去了,真的忍受不下去了,才會鬨到聚嘯山林水寨這一步,他們想要的東西,就是吃飯。
用這種大值虛幣掠奪民間財富,那麼鑄造薄如蟬翼的鐵錢、飛錢,和這種大值虛幣是同等性質的朘剝。
就大明官廠有匠人學堂和女校織院這一件事,就不是民坊能夠給同等待遇的。
就林輔成在鬆江府見到的奴仆,就沒有一個敢在主人麵前大聲說話的,沒有奴仆能吃飽飯,或者穿上新衣服,即便是拉去給小廝配了也不會有,卸到所有枷鎖,是他們的最後抗爭。
朱翊鈞不是第一個到的,大明闊少王謙,比朱翊鈞還早來了一些,這剛走到門前,就碰到了。
“都是貴客,進去說吧。”林輔成在前麵帶路,將貴公子們帶入了書房,林輔成令人看茶後,有些頹然的說道:“這臨行之前,還有二位貴客前來,真的是蓬蓽生輝,承蒙貴客錯愛了。”
“林大師,你真的忍心看到這一幕,坐視不理嗎?”
“去查一下,這個林輔成當初為什麼沒考中舉人。”朱翊鈞就奇了怪了,以林大師做學問這個認真勁兒,能考不中舉人?
大明舉人真的很難考。
“厲害啊,不愧是半縣之家,毀一個人的前程,隻需要張張嘴就是了。”朱翊鈞看完了卷宗,這就是個冤案,因為那良家根本就是子虛烏有,卷宗中有一句‘羞憤奔走他地,不能尋’,就是說整個案子,那良家連影子都沒有一個,就判了。
“陛下,鬆江提督內臣張誠,雖然沒有什麼本事,但還是有忠君之心的,臣以為,張誠說得對,就該抓一批,哪怕是不殺,也要流放到爪哇去,殺一殺這個風頭,否則誰都想侵吞了。”馮保在陛下麵前上了讒言。
“林大師是鬆江學派的魁首,若是林大師退了,正統的自由之說,還有人去維護嗎?!”
原句是:孔子作春秋,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
這大抵也應驗了一個道理,免費的才是最貴的,大明哼哧哼哧的忙,可不是白費力氣。
林輔成的麵色終於痛苦了起來,而後站了起來,有些焦慮的走來走去,最終深吸了口氣說道:“不能…我隻要一想,就覺得懊惱無比!”
被人包養是沒資格談獨立自主的,因為無法獲利,這些雜報都是誰給錢就說什麼。
其他人照照鏡子看看,有這條件?!
所以普查丁口、清查隱丁、廢除賤奴籍、不再認可賣身契,立刻如火如荼的展開了!
恨不得第二天就完成廢除賤奴籍,防止出現禍患之事。
朱翊鈞忽然想起王崇古說大明官員都是,叫立不立、叫跪不跪,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