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也就是碰到了堵新手村的魔王,要不然在京堂文壇,也是大殺四方的存在。
“哈哈,這個李贄原來不是自己來的,是被泉州地麵給攆到京師來的,哈哈哈。”朱翊鈞看著看著就樂了起來。
李贄是被‘禮送出境’的,李贄回到了泉州後,泉州府知府一看,好嘛,這麼一個大噴子回來了,您老還是去京堂叱吒風雲吧!泉州地麵太小,容不下這尊大佛,給了一筆路費,把他送到京師來了。
“地方對這種意見簍子,也是沒什麼辦法,打壓吧,就是阻塞言路,不打壓吧,又實在是招人恨,索性送出轄區,讓彆人頭疼,這泉州知府全無忠君之心,這麼個燙手的山芋,往京城來送。”馮保惡狠狠的說道,能說文官壞話的時候,馮保嘴裡絕無一句好話。
譚綸當初還是晉黨的時候,馮保也是對著譚綸一頓輸出,後來譚綸直接挑明了不再和晉黨一起後,馮保立刻讚許譚綸迷途知返。
“看他在黃州府的經曆,就很適合,唉。”朱翊鈞認真的研究了下李贄的文章,確信李贄是有很多東西的,隻不過是出錯牌了,李贄在致仕後的遭遇,已經不是用悲劇可以形容了。
此時的光德書坊內,李贄帶著禮物拜訪了林輔成。
林輔成作為鬆江自由學派的魁首,李贄這個自由派年紀大也得拜一拜山頭,林輔成本來不想收禮,準備把人和禮物一起趕出去的,但最終林輔成還是大度的原諒了李贄,沒有斤斤計較。
黃公子喜歡看熱鬨,但也就是看,很少親自下場,這次既然長篇大論,自然是李贄的論述是有些可取之處的,所以才願意和李贄聊那麼多。
“日後莫要再說我是自由派的叛徒了,你也看到了,京堂就這個環境,一個黃公子都這麼厲害了,朝堂的明公得多厲害啊。”林輔成給李贄看了杯茶,十分鄭重的說道:“咱們這門裡鬥,不是給外人看去了笑話嗎?”
“林公所言有理。”李贄也是擦了把冷汗,出師不利,這京堂確實難混。
“不過這明公,也就是萬曆朝才厲害,之前的也不過爾爾而已,那嚴嵩為了平倭之權,設計陷害張經李天寵,致使倭患凶焰滔天,那李春芳就是個青詞宰相,幸進之臣,徐階更是欺世盜名之徒,扛著清流的大旗,貪的比嚴嵩還多。”
“高拱廉潔,賢名在外,但是他到底做了什麼?天下大計他庇佑晉人,致使晉黨做大,反貪抓貪,皆是小吏,想做什麼又不敢,倔又倔的很。”
“也就是江陵公厲害,這短短十年,天下已有大興之景象,當真是厲害的很,王崇古也很厲害,但是若不是江陵公壓著他,王崇古就是個大逆不道僭越之臣罷了。”
李贄在萬曆九年才辭去了姚安知府,每一期邸報他都看過,對於朝堂,他比林輔成認識的清楚,明公沒有林輔成想的那麼神秘,若說有才,那個個都有才,若說厲害,那自然是都厲害,但是用沒用到正地方,那就兩說了。
“看來,居士對江陵公的評價也很高啊。”林輔成笑著說道:“還以為居士對張居正多有怨言呢,我可聽說,百官對江陵公的怨言可不小。”
李贄無奈的說道:“我就是沒本事,我要是有本事,非要博一個特賜恩科進士!李某無能,連續九年未能拿到上上評,終究是止步知府了。到底是江陵公給了天下寒門一個搏一搏的機會,博不上,總不能埋怨江陵公開的門太小了吧。”
李贄身在官場,他也隻能做到潔身自好,閉門自若,但是也多少有點眼高手低,成為了官場競爭的失敗者。
“你這個無代表不納稅的主張,是從何而來?”林輔成有些好奇的問道,難不成也是從泰西而來?
李贄也沒藏著掖著,笑著說道:“從矛盾說而來,矛盾講事物的統一對立性,所以現在大明的政策,是自上而下,也是自下而上,不得不說,這矛盾說是真的厲害,如果當初我在雲南能早些研讀到,也未嘗不能更進一步了。”
李贄人在雲南,矛盾說的刊行本傳到雲南是萬曆三年,李贄起初有點不屑,就沒研究,直到在萬曆五年才開始研讀,這一研讀,就立刻驚為天人,但官場素來如此,你落後彆人一步,等於彆人領先兩步。
最終沒能卷過彆人。
“尼德蘭地區的抵抗,是正義的,我是在有了這個想法之後,才知道了泰西還有個尼德蘭地區提出了這樣的主張來。”李贄詳細的說了說自己主張的淵源。
“如此。”林輔成點頭說道,自由派的源頭的確來自泰西,林輔成承認,不過很快就完成了本土化,外來的和尚其實很難念經,無論是佛教、景教、回回教,都要本土化,否則寸步難行。
大明的回回寺,沒有一個是圓頂,全都是和寺廟一樣的漢式建築。
陝西總督石茂華在萬曆七年的時候,將寧夏同心回回大寺進行了重建,把圓頂拆除,改回了漢式的屋簷,石茂華在奏疏中說,是正本清源,廣州懷寧寺是中原第一個回回寺,隋朝時候興建,從一開始,就不是圓頂的。
羅馬半球圓頂、波斯陀螺圓頂、奧斯曼的鍋蓋圓頂、帖木兒蘿卜頭圓頂、莫臥兒洋蔥圓頂,都不是大明回回寺該有的樣子,石茂華拆同心回回大寺的目的,自然是為了甘肅設省,更是為了重開西域大事,不是無事生非。
所以任何的宗教學說傳入大明都要進行本土化,自由說也不能例外。
林輔成將其和逍遙結合在了一起,現在林輔成的有限自由派,那個佛得角的自由之城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他現在叫逍遙派掌門才更合適。
“黃公子的長篇大論,你聽明白了嗎?”林輔成笑著問道。
李贄一臉複雜的說道:“有點感悟,黃公子話裡話外的意思是批評可以,但不能教朝廷做事。”
“然也。”林輔成不斷的點頭,大明朝廷的明公有自己的難處,批評指出問題可以,但伱要是非要教人家做事,還是得爬到人家頭上才行,明公位高權重,不跟你計較批評已經是大度了。
說實話,林輔成有的時候覺得自己還能活著,都是因為黃公子真的權勢滔天,他發表的那些文章,哪一篇都有取死之道,他活著就是大明朝廷文化開放的標誌。
“說起來慚愧,黎牙實還是偷到了點東西,把我的那個怪談,翻譯到了泰西去。”林輔成說起了自己逍遙逸聞上刊發的一篇文章。
黎牙實翻譯自由說,翻譯逍遙逸聞,把那個三座大山的構想,翻譯成了拉丁文,陛下做了批複,說不合適。但黎牙實最終還是把那篇文章交給了索倫,讓索倫帶回了泰西。
對於大明而言,確實不適合,但是對於附庸封建製走到了儘頭的西班牙而言,那也是出路的一種,總要每條路都試試,總不能就這麼糊裡糊塗的下去,到時候被人堵在了直布羅陀海峽之內,動彈不得,到那時,再想做點什麼就來不及了。
西班牙必須贏下和英格蘭、尼德蘭的競爭,否則真的有可能被堵在地中海裡出不去。
“我看過你那篇文章,實在是過於自由了。”李贄還真的看過林輔成討論的那種架構,他猛地站了起來,眉頭緊蹙的說道:“你那個規劃,好像和我的民選官,不謀而合啊!”
“我好像知道黃公子為何要那麼嚴厲的批評我了!”
林輔成呆滯了下,不依托於江山萬民的三座大山製度,真的和李贄拋出的論點,非常非常的契合!尤其是製度不成熟、探索不充分的情況下,似乎會必然經曆這個階段。
“幸好被黃公子給駁斥了,險些釀成大禍。”李贄心有餘悸的說道,三座大山再加上不成熟的民選官,到時候會弄出什麼樣的亂子來,可想而知。
李贄和林輔成深入的討論了一下,越討論就越是心驚膽戰,得虧是被黃公子給駁斥了,否則真的是把天捅個窟窿出來。
“我這裡有些過去寫的文章。”李贄拿出了自己的文集,他入京後就將這些文集刊刻了,但是銷量極為慘淡,所以他才想著到太白樓聚談,人,都是要吃飯的。
李贄想要借助林輔成逍遙逸聞的銷量,闖蕩出名聲來。
“上茶,上好茶。”林輔成翻開看了看,一部分市麵上已經在賣了,一部分是李贄的存稿,林輔成一看,就立刻讓人上好茶,他的那個保定府劄記的本被人給偷了,偷了也就偷了,他所見所聞,除了官逼民反沒有表達出來,基本已經寫完了。
正在發愁素材的林輔成,又找到了新的素材。
“你看你,說什麼稅收呢?就寫這個,把這個寫出來,發到逍遙逸聞上去!”林輔成看完了素材之後,五味成雜的說道。
李贄的二女兒,三女兒餓死在了黃州府。
李贄是舉人,是有功名在身的,他還是官老爺,正經做到了知府,萬曆九年才致仕,但是他的三個女兒跟著他,餓死了兩個,李贄是個清官,他為官極為清廉,並無餘財,清廉到不肯讓人詭寄田畝。
在黃州府的時候,李贄隻有薄田七畝,他平時自己種地,結果天災人禍之下,所置田僅收數斛稗,二女兒三女兒都餓死了,若不是好友鄧石陽資助了一些,李贄和大女兒也要餓死。
“百姓日用方是道!”林輔成看著李贄說道:“就寫這個!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
“會不會有點太尖銳了?”李贄麵色複雜的說道。
“又不涉及具體的政令,怕什麼?!出了事,黃公子和王公子兜著,寫出來,發逍遙逸聞!”林輔成極為確信的說道:“你要相信黃公子的權勢滔天,看看這個,正五品的五經博士牙牌,黃公子弄來的。”
為了讓李贄有信心,林輔成拿出了自己的官身牙牌。
林輔成不在官場,他不懂這個牙牌的流程,但李贄可太懂了!
這個牙牌有問題,有大問題!大明的官身,尤其是有緹騎保護的五經博士,真的是一個大將軍府的公子能搞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