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璘在倭國的平定倭患行動也宣告結束,在火器售賣之後,大明水師就會回到母港鬆江府,倭國剿倭,是因為三都澳私市大案掀起的平波淨海行動的延續,曆時一年兩個月的平波淨海,終於宣布階段性結束。
徐渭親自前往了碼頭接船,在震天的鑼鼓聲中,來自鬆江府的兩條五桅過洋船在駁船的牽引下,緩緩停靠在了港口的棧橋之上,無數的人湧現了大船,開始卸貨。
與此同時,各個戰國大名使者,開始和總督府密切的接觸,為了火器的配額搶破了頭。
一杆九錢銀的鳥銃,現在作價九兩銀子都不愁賣,而火藥的價格更是漲上了天,毛利家和織田家的衝突已經在大阪灣展開,又是一場大戰來臨,火器火藥的價格飛漲,也就不意外了。
徐渭、孫克毅、長崎都司指揮使李誠立、市舶司提舉太監王朝、巡按禦史羅應和等人忙得不可開交。
無數的白銀在長崎總督府彙聚,沒有足夠白銀的大名選擇了用人口來支付。
倭國人多地狹,導致了糧食無法充足供應,是當下倭國的主要矛盾,用人口換來了寶鈔和大明的商品,這在倭國大名看來,是非常劃算的。
織田信長派來的使者是他的親妹妹織田市,號稱戰國第一美人。
嘉靖四十三年,織田市嫁給了淺井家的淺井長政,後來因為織田信長和淺井家決裂,萬曆元年織田信長攻破了淺井家的小穀城,織田市回到了織田家居住。
“雖然不懂為什麼要把眉毛剃掉,再畫一個眉毛,但這樣看起來確實非常的吊詭。”長崎巡按禦史羅應和對著孫克毅由衷的說道。
織田市確實很好看,三十六的她因為生活優渥,並不見多少蒼老,倒是有幾分風韻猶存。
奈何這女人把眉毛剃了,又畫了兩條更高的眉毛,反而破壞了美感。
孫克毅十分確信的說道:“這種在貴族之間流行的妝容,實際上並不好看,而且挺嚇人的,徐總督已經要求倭國各大名,派往長崎的使者不準刮掉眉毛,還有染黑牙了,看起來還不如那些穢多非人像個人。”
徐渭看著織田市厲聲說道:“我們已經告訴了織田信長,不得派如此妝容的人前來,你既然是信長的使者,為何還要剃眉?這是在挑釁大明嗎!”
“凡至長崎者不得剃眉染牙月代,違者驅逐不貸。”
發型、妝容,甚至是染牙,這些當然不影響大明對倭銀的獲取,但值得總督在正式麵見使者的時候,嚴正交涉嗎?
徐渭之所以要如此要求,其實就是禮儀之爭,就像是以前爭論左衽還是右衽,爭的其實是個正朔大義,爭的是禮。
“剃眉隻是因為已婚,既然天朝上國使臣不喜,日後就不剃眉了,夏日眉毛長得快,不幾日就長好了,還請天朝上使不必如此震怒。”織田市本來半跪,聽聞總督如此嚴厲的語氣,趕忙俯首帖耳的說道。
剃眉毛染黑牙,都是為了表示已婚,她在安土城剃眉,是為了防止被人騷擾,她回到安土城的時候,才二十五歲,求娶的人很多,雖然她的確嫁過人,但誰讓他親哥是天下人織田信長呢?
剃眉毛更像是表達守節,因為還有三個女兒要養。
“為何織田信長派了個女人過來?”徐渭有些疑惑的問道。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倭國表述為婦人無外事,織田市的夫君淺井長政自殺後,織田市回到了安土城,就深居簡出,從不露麵,這突然作為使者來到長崎總督府,有些奇怪。
織田市無奈的說道:“兄長已經無人可用了,上次兄長被刺殺後,已經不知道該信任誰了。兄長素聞大明海防巡檢水上飛,悍勇無雙,懇請天朝上使遣一隊海防巡檢護持周全,以防宵小之輩刺殺。”
“啊?那豈不是說,大明要他的命,隻需要一句話?”羅應和瞪大了眼睛說道。
“大明是天朝上國,不會做這等事的,因為無論大明對倭國有什麼圖謀,殺一個織田信長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織田市再次俯首說道:“安土城有泰西的傳教士,在泰西,國王請他國雇傭軍負責戍衛,是常有之事,因為他們在本國沒有什麼過多的利益牽扯,隻圖錢,反而更加可靠。”
“懇請上使憐憫。”
安東尼奧把自己的安保工作,完全交給了大明人,這在大明皇帝看來,簡直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但在泰西卻非常普遍,甚至非常合理,因為在這些地方,忠誠是一個十分奢侈的詞。
織田信長有個紅色的大披風,就是泰西樣式的披風,和安東尼奧不倫不類的五章袞服,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除了火藥火器之外,這次織田市前來,最大的目的,就是請一隊大明的海防巡檢負責織田信長的戍衛,他已經無法相信任何人了。
羅應和聽聞織田市如此說,嘖嘖稱奇的說道:“毛利輝元派出了二十個足輕去刺殺,本來就沒打算著有人能成功,當火銃響起那一刻,織田信長這個主公和家臣之間的間隙,無論做什麼,都無法彌補了。”
整個刺殺的過程,織田信長要是死了也就罷了,他沒死,才是最大的問題,因為他沒死,看哪個人都是反賊,即便是忠誠的家臣也是膽戰心驚,生怕自己被懷疑。
一旦有了無法溝通的間隙,裂痕就會無限的擴大。
而且毛利輝元還拉起了第四次織田信長包圍網,在如此局麵之下,織田信長沒辦法,隻能派出妹妹來長崎總督府,訴諸於外力,就不意外了。
“我們提供不了任何的幫助,織田信長可能不清楚,大明墩台遠侯和海防巡檢,都是直接隸屬於北鎮撫司,歸緹帥直接管轄。”徐渭搖頭說道:“他拜錯廟了。”
墩台遠侯、海防巡檢是直接歸屬於北鎮撫司的直屬衙門,是大明條條塊塊政治架構裡的條條,更加直白的講,他們都是天子親軍,因為北鎮撫司直接聽命於皇帝本人,而且也是大明緹騎的主要來源。
這些人,長崎總督府無權調遣。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懇請上使放行,讓我前往大明朝拜。”織田市沒有放棄,既然長崎總督府無法調動,那就前往大明,想方設法的說服大明皇帝。
織田市想了想開口說道:“我們可以付出報酬,而且很多。”
“陛下的確非常喜歡銀子,但我篤定你這次前往大明,不會有任何的收獲,在陛下心裡,有些東西根本是不能折現的。”徐渭非常確信的說道:“墩台遠侯和海防巡檢,就在這個範疇之內。”
徐渭對大明皇帝還是有些了解的,貪財是真的貪財,皇帝的麵子都能換銀子,但有些東西,銀子是換不到的。
長崎總督府不能阻攔倭國使者前往大明,因為它隻是總督府,如果刻意阻攔,有錫土自治之嫌疑。
自國初藩王建藩,就有分王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的傳統,分封的隻是爵位而不是土地,給予爵位卻不管理百姓,領俸祿而不治理庶務,這就是大明建藩的基本邏輯。
長崎總督府當然不會阻攔織田市前往大明,但在徐渭看來,大明皇帝不會準許。
“或許吧,但總歸要試試才行。”織田市沉默了片刻,還是想要作為使者前往大明覲見,夏天眉毛長得快,到了大明眉毛已經長出來了,也不會惡了皇帝。
第四次織田信長包圍網已經全麵拉開,群狼環伺,還有內鬼在配合,織田信長在這種岌岌可危的局勢之下,和家臣們又離心離德,這個時候,哪怕是希望渺茫,也要試一試再說。
“上次刺殺的叛徒找到了嗎?”徐渭好奇的問道,織田信長有沒有抓到那個提供了便利的叛徒。
織田市搖頭說道:“沒有,甚至都沒有去查,兄長說,這個時候去查,反而人人自危,還不如不查,此時不查,隨著時間流逝,一切的證據都會消失,到那時,想查也查不到了。”
被刺殺了卻不能查,隻能這麼糊裡糊塗的息事寧人。
萬曆元年的刺王殺駕,張居正對皇帝說:臣無能,那是張居正第一次在皇帝麵前說出了無能這兩個字,張居正和稀泥選擇了息事寧人,朱翊鈞選擇了認可張居正用刺王殺駕案交換政治利益,換到了楊博支持考成法,換到了楊博致仕,換到了吏部尚書的位置。
若非張四維膽大包天,大火焚宮,搞得晉黨內部都對張四維愈加不滿,甚至王謙也被迫買凶殺人,刺王殺駕案,朱翊鈞隻能等到張居正死後,再做計較,畢竟是張居正出麵處置了。
織田信長此時麵對的局麵,和萬曆元年朱翊鈞麵對的局麵是相同的。
但那時候大明皇帝有鐵三角,李太後、馮保和張居正聯手保護,織田信長則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誰都無法相信了,隻能讓妹妹前往大明,一個長相漂亮的女人,泛舟渡海前往大明。
“這次的火器和火藥,沒有織田信長的配額。”徐渭看著織田市告訴了她一個噩耗,為了平衡雙方的實力,這次的火器火藥,沒有織田信長的份兒。
織田市對這個事不是很在意,她搖頭說道:“兄長早有預料,臨行前,兄長對我說:大明需要的是白銀,而毛利輝元掌控著倭國最大的銀山,石見銀山,大明有傾向也是正常,不必過分糾纏。”
“我相信我的兄長!他們組建了三次包圍網,都無法奈何兄長,這一次也不例外!”
織田市對他哥哥是否能夠取勝,很有信心,前三次他們都失敗了,這一次也必然失敗,不過是成為天下人,必然要經曆的些許風霜罷了。
“很好,那你準備好,隨大明運銀的船前往大明吧。”徐渭點頭,他沒有和織田市多談,這一次,徐渭不看好織田信長能夠再次掙脫包圍網。
人心散了,隊伍就沒法帶了,朱紈自殺、張經、李天寵死於構陷,整個東南人心思動、人心啟疑,那是大明最危險的時候,也是倭患能夠逞凶的原因,人心都散了,怎麼平倭抗倭?
胡宗憲平倭蕩寇是儘心儘力的,而且湧現了一大批忠良,才終究是把局麵穩定住了。
在織田市沒有出發的時候,一則戰報傳到了長崎總督府,毛利輝元的水師戰勝了織田家的水師,伊勢、誌摩兩令製國國主,三萬五千石大名九鬼嘉隆,不敵村上武吉,大敗而歸,大阪灣的製海權落入了毛利家。
本就人心惶惶的局麵下,如此大敗,必定造成更嚴重的士氣低迷,絕無可能是誘敵深入之策。
織田信長必須要更快的解決自己安全問題,否則就是龍困淺灘,所以他寫信給了織田市,催促織田市趕快出發前往大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