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七章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1 / 2)

李樂除了給皇帝講了一個老哈瑞的故事外,還講了個龍江造船廠的舊事。

老哈瑞的故事其實沒什麼稀奇的,就是一個典型的窮民苦力,因為大明抵達了呂宋,而發生了改變。

龍江造船廠的故事也不稀奇。

新的南京龍江造船廠是選了新址營造,不是在舊的龍江造船廠上修建。

一百七十年過去了,滄海桑田,老的龍江造船廠的所有船塘已經被填平,變成了良田,甚至找不到當初的痕跡了,這兩年隨著產能的不斷提升,龍江造船廠擴產,就打算把二廠在舊址上翻建。

翻建就需要對舊址進行挖掘,要對過去進行整理,這中間發現了一本名叫《星槎劄記》的筆記,這本劄記是和《龍江船廠誌》,放在一個箱子裡,挖出來的時候,雖然有些腐爛,但因為深埋地下,還算保存完整,能夠辨認字跡,在經過了長達一年的小心辨認和注校之後,這本劄記,重見天日。

劄記上沒有名字,李樂叫他守墓人。

劄記記錄了在停罷西洋之後,龍江造船廠的遭遇,那些個在永樂初年遷徙來的船匠沒了營生,四散而去,船塘被填平開始‘務本’種地,匠人越來越少,農戶越來越多。

當初龍江造船廠營造的時候,熱火朝天,從五湖四海征發了十數萬的船匠遍布各個造船廠,所有的匠人都以為他們會世世代代這樣生活下去,直到大廈崩塌。

守墓人,清楚的記錄了那種人去樓空後的蕭索,在大廈崩塌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圍繞著開海角力,但沒人顧忌這些離開了故土、沒有土地耕種的匠人該何去何從。

那是龍江造船廠的墳墓,是永樂宣德年間下西洋的墳墓,是那個時代的墳墓,更是大明海權的墳墓。

守墓人在劄記裡提到了一件事。

在正統初年,一共七次,地方勢要豪右請朝廷將無用的龍江造船廠撲買,奏疏總是十分順利的進入了宮中,內閣三楊,似乎樂見其成,對這件事選擇了視而不見,但最終都無法得到皇帝的朱批。

那時候仁宗皇帝的皇後,張太皇太後還在,張太皇太後不允許這樣的事兒發生,以‘不得變賣祖宗基業’為由拒絕了。

仁宗登基一年崩,三十六歲的宣宗英年早逝,留下了太皇太後守著自己的孫子,守著大明的江山社稷,太皇太後一個婦道人家,或許做不了什麼,但不變賣祖宗基業還是堅持了下來。

停罷開海的理由是入不敷出與國朝無益,結果這龍江造船廠勢要豪右卻懇切索求,而且是一連七次,下西洋真的是入不敷出的話,這民間懇切索求造船廠,又為哪般呢?

正統初年的三楊內閣,真的是所謂的賢臣、良臣、能臣嗎?

“去叫大宗伯過來一趟。”朱翊鈞對著馮保說道,萬士和搗鼓出來的這個格物玩具套裝,朱翊鈞非常喜歡,當然這次的玩具,朱翊鈞真的給朱常治玩了,沒有自己留下。

他已經玩過了。

朱翊鈞繼續翻看著手中的劄記,宮裡以不得變賣祖宗基業為由,拒絕了民間請求撲買的請求,但這些勢要豪右顯然不打算放過船廠,正統六年十二月,天乾物燥,一場大火,席卷了整個龍江造船廠,龍江造船廠在這場大火之中,所剩無幾。

得不到就毀掉,一場大火之後,龍江造船廠,徹底樹倒猢猻散,最後一批等待著雲開見月明的匠人們,也離開了船廠。

萬士和作為一個諂臣,從踏入通和宮禦書房那一刻起,就知道陛下的心情真的很不好,通和宮禦書房的氣氛有些壓抑。

“大宗伯看看這個吧。”朱翊鈞將校注過的劄記遞了出去。

萬士和看了許久許久,看著看著拍桌而起,大聲的說道:“簡直是欺人太甚!這不是欺負人嗎!”

大明對大宋頗為不齒,一說就是明承唐製,對宋朝多少有點不待見,這種不待見,是多方麵原因造成的,有一部分是因為韓宋,就是小明王之死,有一部分是大宋終究不是個大一統的王朝。

中原對大一統的定義是極為清晰的,就是天下我為王,四方來賀,在認知的世界裡隻有我是皇帝,這才是大一統,遼金西夏,都有皇帝,而且大宋還有俯首稱臣的記錄,一句‘臣構言,今來畫疆’就給大宋的大一統定義打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大明不齒大宋還有一方麵原因,就是趙宋得國不正,趙匡胤的確是終結了五代十國的黑暗時代,但趙匡胤同樣也黃袍加身欺負了孤兒寡母。

在萬士和看來,就龍江造船廠七次提議撲買之事,在皇室已經明確拒絕,並且是祖宗基業為由的情況下,奏疏居然還能入宮!這就是在欺負孤兒寡母。

大明一共兩次主少國疑,再一對比張居正,就發現,除了不讓皇帝太過靡費這件事上,張居正真的沒欺負過宮裡的孤兒寡母,當然這是建立在萬曆三年,在國朝財用還不算充盈的時候,張居正把金花銀從一百萬兩白銀漲到了120萬兩白銀的基礎上,才如此要求。

“怪不得張璁罵楊士奇是賊檜之奸!”萬士和看著這劄記,就沒由來的生氣,說難聽點,皇權和臣權這對自古以來的矛盾,向來都是主強臣弱,主弱臣強,張居正能喊出吾非相乃攝也,就是典型,但欺負人也有個底線才是。

張璁,嘉靖初年的名臣,張居正搞得新政,除了考成法之外,大部分都是把張璁的新政,重新拾掇了拾掇,又拿出來用了,包括了王崇古搞得均田役,也是兵部尚書唐龍的主張。

“張璁如此評價楊士奇嗎?”朱翊鈞一愣,他還真不知道。

把楊士奇罵成了秦檜,這是朱翊鈞完全沒想到的事兒,大明讀書人的攻擊力都這麼強的嗎?

萬士和點頭說道:“臣查舊案,張璁說:夫賊檜之奸,汙穢青史,而楊館之介,人到於今稱之,是尚不知所戒勉乎!主要是批評楊士奇等三楊,破壞祖宗成法,太祖高皇帝廢除了宰相,被他們給恢複了。”

“後來張璁在《嘉靖改元建言第三劄》中又言:今日士論,惟歸咎權奸亂政,冒濫軍功,不知軍功之濫不始於正德初年,而始於正統以後,皆撫巡失於紀驗,兵部失於正之罪也。”

“不僅是張璁,桂萼也說:楊士奇援漢棄珠厓例棄之,乃陋儒當權,上下安定,貨賂公行,紀綱不振,舉版圖十郡之地,棄置不寧,蓋若考作室乃不肯堂者也。楊士奇者,太宗皇帝罪人也,又足法乎?”

“將楊士奇稱之為太宗文皇帝的罪人,是陋儒,主要是棄守交趾之罪責。”

桂萼是大明一條鞭法的創始人,是中國從租調庸稅賦,向貨幣稅轉型的重要人物。

桂萼批評楊士奇,主要是交趾、河套、大寧衛棄地這三件事上,尤其是交趾事上,楊士奇以漢代放棄海南珠崖為例,最終促成了放棄交趾之事。

失土之罪責,楊士奇罪責難逃。

大明放棄了交趾十三司,就是放棄了出海,放棄了白銀流入,這讓貨幣稅成為了鏡中花水中月,無法實現,桂萼能看得起楊士奇才怪。

“陛下,張璁之所以要抨擊三楊,是因為自三楊之後,大明官場對邊方文臣武將的考成就變了,從之前的滅虜幾何,變成了修了多長的邊牆、營造了幾個營堡,整修城池關隘,自正統二年王驥擅殺都指揮安敬之後,百五十年再無文臣武將練兵幾何,滅虜幾何的記載了。”

“此為興文匽武大弊之始,也是三楊的可鄙之處。”

萬士和詳細解釋了下張璁和桂萼這兩個嘉靖年間革故鼎新的重臣,為何會對這三人如此鄙夷的緣故,自那之後,大明武備不興,邊方無備,戎事徹底敗壞。

“原來如此。”朱翊鈞還以為就自己看楊士奇這三楊不順眼呢,結果原來不隻是他的偏見,連同為臣子的張璁、桂萼之流,都對其極為不齒。

無論是棄地,還是僭越主上威福之權,還是借著禮法的大旗破壞祖宗成法,都是大逆不道之大罪,甚至桂萼把楊士奇等人,定性為太宗皇帝的罪人,這是指著鼻子罵。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過往的事兒已經不可挽回了,但未來的事兒還來得及,一切都還來得及,這本劄記,內署抄錄後,就留禮部,日後修史用吧。”朱翊鈞略顯唏噓的說道,過去的事兒,斤斤計較已經沒有用了,往前看。

“大宗伯啊,你那個玩具,治兒非常喜歡,大宗伯主張的,讓格物贏在起點,深得朕心。”朱翊鈞誇獎了萬士和搞得玩具,萬士和在禮法這塊,做得很好。

萬士和剛入文華殿的時候,朱翊鈞還以為他會和陸樹聲一樣,很快就離開,沒想到一直到今天,依舊是屹立不倒,反倒成了朝中的一顆常青樹,無論多麼大的風浪,都巋然不動。

這與萬士和的立場有關,他是完全的帝黨。

“這本身就是臣該做的事兒。”萬士和樂嗬嗬的說道:“皇嗣喜歡就好,喜歡就好,陛下,是不是該立太子了?”

萬士和看起來頗為隨意的問著,看起來隨意,但他已經猶豫了數日之久,就在尋思著一個合適的機會問出來,這個話題極為敏感,稍有不慎就是掀起一場黨錮的大事兒。

陛下膝下有三子,嫡長子朱常治,次子朱常潮,三子朱常洵,朱常治是皇長子而且是嫡出,無論是從嫡庶還是從長幼,朱常治都名正言順,早立太子,人心思安。

“大宗伯知道朕在擔心什麼。”朱翊鈞看著萬士和頗為平靜的說道:“不立。”

“臣遵旨。”萬士和立刻俯首說道,他甚至連多問一句都不問,陛下在擔心什麼,萬士和非常清楚。

自孝宗之後,大明國朝的皇位繼承就變的不正常了起來,孝宗隻有一個兒子,武宗直接絕嗣。

世宗皇帝的第一個兒子兩個月夭折了,嘉靖十五年十月,第二個兒子,莊敬太子太子出生,嘉靖十八年立為太子,嘉靖二十八年三月十六日加冠,十七日患疾,很快就暴疾而亡。

嘉靖一朝,再無太子,自此之後,世宗皇帝,開始崇信二龍不相見,不僅不立太子,甚至不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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