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是禁錮,是枷鎖,是人獲得自由的敵人。”
朱翊鈞伸出了手,為二位大師鼓掌,台下的眾人反應非常平淡。
大明是個極度世俗化的國家,台下的眾人是來看李贄和林輔成這兩個自由派,這兩個向官僚、向專製公開挑戰的旗手,是如何挑戰皇權的,結果二位大師,講了一大堆,主要是宗教對人的異化。
他們是無法感同身受的,因為沒有環境,尤其是這群士大夫們,孔夫子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所以對鬼神之事要敬而遠之。
台下有個人麵色漲紅,不停的拍著手,表達著自己內心的激動,這個人是黎牙實,他可是受害者,年輕時候因為無法和愛人長相廝守,一怒之下發了誓,終身不婚侍奉神明,結果這個誓言,成了枷鎖,成了禁錮。
後來黎牙實的愛人投靠了他,又背叛了他,黎牙實更覺得當初自己的誓言,簡直是愚蠢至極。
林輔成和李贄這番言論,放到泰西,可以立刻原地成為聖人了。
“綏遠是大明的綏遠,綏遠飽受其害。”林輔成看台下眾人的反應,就知道他們對這件事其實沒有多少熱情,但林輔成還是說出了他們討論這個問題的目的,為王化綏遠搖旗助威。
林輔成和李贄互相看了一眼,然後笑了起來,對於台下的反響平平,這二人早有預料所以才會露出笑容。
“我知道,你們可能會說,今日聚談,就談這個,著實是無趣了些,的確,這看起來的確非常的無聊。”林輔成笑著說道:“那麼接下來,我們做個小遊戲,你們在生活中,沒有發生過以下這些事兒的舉手。”
“注意咯,是沒有發生過,可以舉手,你們可以用沉默,來抗議現實裡的苦難。”
李贄在所有人完全了解了遊戲規則之後,才開口說道:“第一,可言君之過,不可言師之錯,現在沒有經曆過的舉手。”
現場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台上的兩個大師,這兩個大師不是在討論宗教嗎?說的確實有道理,但現在這一個問題一出,現場所有的人,都立刻明白了,自己也是處於類似的壓迫之中,而不自知。
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真的是讓人失望啊,所有人都發生過這樣的事兒,簡直是太悲哀了,君父之錯可以指摘,但是老師有錯,卻不可以說,甚至連忤逆的心思都不能有。”林輔成喝了口水,看著台下眾多儒學士。
“江陵公授業解惑,可言師之錯!”朱翊鈞大聲的說道。
“不行,陛下有言,言先生之過者斬。”林輔成非常確信的說道,這是一記無意識的回旋鏢,林輔成真的沒想過黃公子是皇帝這麼可怕的事兒,那些大逆不道的話,林輔成當著黃公子的麵,說了不止一次。
朱翊鈞愕然,被這一記回旋鏢打的暈頭轉向,他總不能直接告訴林輔成,他就是皇帝,他可以說吧!
光德書坊賬上的銀子,還是太多了!
李贄臉色一黑,這林輔成也就是仗著自己有點本事,陛下不做計較,否則一句麵刺寡人之過者斬,把林輔成拉去砍了,都沒人救他。
李贄立刻開口說道:“第二,容不得任何一點不同的意見,無論它多麼的合理。”
李贄在轉移話題,防止這個問題深入,林輔成可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就是指斥乘輿,那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了,可不是一句不知者無過就可以糊弄過去的。
第二個問題,引起了一些小聲的討論,似乎充斥著戒尺、訓誡、怒斥等等字眼,其實從小開始,似乎都是這樣的,從小開始,就學會了服從。
“這又是一個悲劇。”林輔成頗為感慨的說道:“看看吧,伱們還在嘲笑草原邊民的愚昧,被喇嘛廟誆騙,諸位何嘗不是呢,誠然,這些逼迫你們服從的條條框框裡,有一部分的確是為了你們的學業,但這一部分有多少呢?”
“諸位心裡自然有杆秤,會去秤一秤其中的對錯是非,尊師重道,並沒有錯,但這種容不得一點不同意見的座師們,真的是為了你的學業嗎?”
李贄歎了口氣環視四周說道:“如果這些服從性的命令,有半數以上是為了你的學業,請舉手,如果不是,隻是為了所謂的權威,請沉默。”
答案又是一片的沉默,大家無視了黃公子,黃公子是天下少有的權貴,手眼通天,當代大將軍府的紈絝,無論哪個教習先生,都不敢對黃公子如何。
但大多數的普通人,甚至是勢要豪右,都經曆過這些。
“兩位大師所言,如同醍醐灌頂,我吳中姚氏,自詡書香門第,詩書禮樂簪纓之家,但以我求學而言,二位大師所言一語中的,若是真的為了我的學業也就罷了,幼時求學聞達之士,此人居然因為小妾難產而亡,泄私憤於我,幼時還不敢對父母言此事,生怕再招致責罵。”海帶大王姚光啟的弟弟姚光銘,站了起來。
姚家可是皇帝親自圈定遷入京堂的富戶,算是富甲一方的代表,姚光銘讀書尚且如此,其他人就不遑多讓了。
“到了這國子監,和進了閻王殿沒什麼區彆。”姚光銘又抱怨了一句,可謂是口出狂言。
他已經無意仕途,但是國子監那些個魑魅魍魎們,還掌控著權力,到時候有他們姚家好果子吃,若不是心裡的怨氣實在是太大,也不會如此說。
閻王殿,封建、等級、恐怖、容不得半句閒言碎語,容不得任何不同的聲音,但凡是讓‘閻王’們有一點不爽,他們動輒扣下去一頂立論輕率、言談虛浮的帽子,這個讓閻王爺不爽的人,立刻就會被排擠,甚至會變得寸步難行起來。
“閻王殿…”李贄喃喃自語的重複了一遍,看向了林輔成,林輔成也是一臉的茫然。
他和林輔成都沒有在國子監就學的經驗,李贄二十六歲中舉,二十七歲沒考中進士,立刻就去做了河南做了教諭,沒有在國子監就學,而林輔成乾脆就因為仁和夏氏的迫害,成了罪身,連舉人都沒得考。
他們都沒有這方麵經驗,但這是公共場合,姚光銘如此抱怨,顯而易見不是什麼外號之類的那麼簡單。
從宗教引申到學閥這個問題,變得極為敏感了起來,大家都選擇了閉嘴。
在場的讀書人,也隻有一個姚光銘仗著家大業大,再加上自己兄長現在是海帶大王,還是晉黨黨魁王崇古弟弟的女婿,才敢說出來。
姚光啟的確是從姚家切割了出去,但姚光銘真的遭受了什麼冤屈,姚光啟還是要為弟弟討一個公道的。
也隻有姚光銘敢說,其他的人都噤若寒蟬,不敢多數哪怕一句。
“其實皇家格物院、皇家理工學院,就挺好的,大宗伯對格物一竅不通的外行,負責格物院的行政,外行領導內行,看似不合理,但若是任由格物院發展下去,恐怕也會成為國子監那樣的,針紮不透,水潑不進的鐵屋了。”姚光銘對皇家格物院、理工學院是極為羨慕的,至少那邊行政力量沒有失效,整體環境、氛圍都比國子監要強得多。
一旦有了對照組,事情就變的簡單了起來。
姚光銘為何敢對國子監那些閻王爺開炮?其實很簡單,因為權力不再完全被國子監的閻王爺壟斷了,事情發生了變化,所以姚光銘也變的大膽了起來。
任何地方行政力量失效,都會變成獨立王國,變成鐵屋,這也是大明國朝賤儒過多的原因之一。
而阻攔朝廷行政力量的,正是儒學士以法三代之上所構建的禮教。
“其實廣東巡撫王家屏,和他的弟子萬文卿、伍維忠就沒有這些事兒,反倒是萬文卿和伍維忠,常常把王巡撫給氣的半死,悔當初不該收這兩個人入門。”朱翊鈞還是找到了一個例子。
王家屏和他的兩個活寶弟子,入京路上,就給王家屏氣得不行,幸好這倆人還知道什麼是輕重,沒有在麵聖的時候,鬨出什麼亂子來。
王家屏的寬厚,來源於葛守禮的寬厚。
“的確,他們這樣的師徒,還是少數。”朱翊鈞又琢磨了下,發現這樣的少之又少,幾乎沒有。
“宗教,是禁錮,是枷鎖,是人獲得自由的敵人。”當林輔成再次重複這句話的時候,掌聲如同雷鳴一樣。
聚談還在繼續,談論的問題從宗教,到了自由,再到開海,學子們格外的熱切了起來。
而前往草原喇嘛廟實地探聞的筆正、學子們越來越多,最終形成了一個五十人前往草原遊學,朱翊鈞思索了片刻,對趙夢祐說了兩句,趙夢祐領命去辦。
大明皇帝因為節儉沒有提供金錢上的幫助,但是朱翊鈞選擇了出人,從緹騎裡選出了兩百人,負責保護這些前往草原的遊學士子,林輔成壓根就沒有什麼組織活動的經驗,需要人幫忙。
一旦人數超過了十人就需要一個領隊,一旦人數超過了二十人就要想到吃喝拉撒,眾口難調,一旦人數超過了五十人,考慮的因素會更多,比如生病,比如私自離隊,比如夜不歸宿等等,這樣的行動,就需要進行規劃和組織。
真的讓林輔成單獨完成這次的遊學,恐怕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回卻回不來了。
朱翊鈞提供了保護和組織,幫助林輔成完成這次的草原遊學。
兩百人的緹騎,其實已經超過了大將軍府能夠調動的極限,畢竟大將軍府一共就兩百人的鐵林軍,如此超高規格的保護,是為了防止遊學發生意外,畢竟綏遠新辟,馬匪仍然是草原上和野狼一樣嚴重的禍患。
但凡是林輔成能夠稍微了解一點鐵林軍的規格,他就會猜到黃公子到底是何許人也。
但林輔成還是沒猜出來,朱翊鈞以為他是難得糊塗,但很快朱翊鈞就發現,林輔成是真的沒猜出來。
手眼通天的黃公子,似乎做出什麼都不是意外,在林輔成眼裡,能搞到官身的黃公子,就是無所不能的存在。
“黃公子,調動兩百人緹騎保護,這書坊沒這麼多銀子啊,一共就募集了二百兩銀子。”林輔成提出了自己的困難,他怕緹騎太多,銀子不夠用。
這是銀子的事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