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還涉及到了一個自明初就在討論的問題,藩屬國,有沒有獨立外交的權力。
自洪武年間冊封李氏朝鮮之時,這就是個被反複提及的問題。
李成桂是大明冊封的朝鮮的第一個國王,如果沒有大明冊封,李成桂能不能建立李氏朝鮮都兩說。
洪武二十九年,朝鮮大臣鄭道傳,慫恿朝鮮國王李成桂聯合女真攻遼。
在傳統的認知裡,朝鮮是孝子,但孝子也不是一直孝順的,李成桂自從稱王之後,對大明表麵恭順,其實暗中一直在積極訓練軍卒,意欲何為,不言而喻。
鄭道傳可是李成桂的心腹。
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下旨到朝鮮,以賀表用詞輕薄戲侮,要求主張攻遼的鄭道傳去南京,鄭道傳不去,繼續慫恿李成桂。
而李成桂的兒子李芳遠悍然發動了第一次王子之亂,誅殺了意圖攻遼的鄭道傳,逼迫李成桂當了太上王,禪讓了王位。
朝鮮的國策‘事大交鄰’是在景泰年間首陽君李瑈發動了‘癸酉靖難’,奪取了侄子的王位後,才最終確立的,這也成了後來朝鮮的國策。
在國初,大明臣子普遍認為,李成桂膽敢有攻遼的企圖,就是和女真人眉來眼去,才有這個膽子,那時候就有臣子提出,剝奪藩屬國的外交權。
鄭道傳是李成桂的心腹,而且是嫡係,鄭道傳攻遼的想法,李成桂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
而現在,長崎總督府徐渭的這本白銀硫磺條約,就是在剝奪倭國的外交權,商貿、使者等等一體禁止,剝奪藩屬國的外交權,從倭國開始。
“長崎總督府的提議是極好的,但長崎總督府是否有保護自己的力量是存疑的,長崎總督府的牙兵有一千五百人,長崎行都司的大阪灣守禦千戶所也隻有三千人的規模,文華殿的決策,理當考慮地方的難處,還是要下章詢問長崎總督府是否堅決如此主張。”張居正也讚同這個條約。
但是這個條約,有點逼織田信長造反的意思,到時候長崎總督府會非常的危險。
“臣也是這麼認為的,還是下章到長崎,讓他們再慎重考慮一下,尤其是站在自己安危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王崇古也認為應該慎重一些。
所有人都知道,去長崎的牙兵、客兵全都是瘋子,隻要能滅倭,其他全然不顧及,但大明朝廷做決策就必須顧及。
廷議沒有通過白銀硫磺條約,而是讓長崎總督府再慎重的考慮一番,而且神田真一,仍然沒有來到大明,可以再等一等,再削弱幾分織田信長的實力。
廷議還在繼續,朱翊鈞認真的聽取了各方意見之後,做出了各種各樣的決策,有保守有激進。
鬆江府的一條鞭法,推行的比較順利,因為曲氏行賄案止於賬簿,申時行推行一條鞭法,變得順利了不少,至少高門大戶們,同意了一條鞭法的試行,畢竟相比較抄家,多交那麼點稅,還是很少的。
比較有意思的是,鬆江府的高門大戶們其實對一條鞭法的加稅,其實不怎麼在意,因為一條鞭法是田稅。他們最擔心的就是皇帝對市舶司加稅,也就是各市舶司都餉館加稅,因為海稅百值抽六,真的很低很低,相比較海貿龐大的利潤,根本不值一提。
南衙織造局門前發生了一起自縊案,是一個青樓女子半夜吊死在了織造局的門前。
這個青樓女子打小被拐賣到了人牙行,因為皮囊好,就被賣到了青樓裡,她攢了五年的錢,傾儘所有為自己贖身後,趕到織造局,希望成為織娘,但王崇古前一天剛剛禁絕了娼門女子入廠,這個青樓女子心心念念的彼岸,對她關上了大門。
就差一天,就差一天!她就可以抵達彼岸。
她哭過鬨過,甚至還跑去敲鼓鳴冤,但都沒有成功進入織造局。
這個女子當時沒有自殺,但因為賤籍出身的她,並沒有找到什麼營生,走投無路之下又做了暗娼,結果不小心有了身孕,生活徹底斷了依靠,在四月初二,一不做二不休,就在織造局門前自縊了,控訴著世道的不公。
朱翊鈞本來還想說服王崇古可以稍微變通一下,這麼一刀切,這樣的悲劇還會不斷上演,但王崇古堅決不肯,就是要一刀切,因為根本無法分辨是真心投奔,還是心懷叵測利用官廠織娘的身份騙婚。
哪怕挨再多的罵,王崇古還是不肯準入,因為這個青樓女子在織造局門前自縊,王崇古可沒少被人彈劾,肉食者之鄙,毫無仁恕之心。
王崇古解釋,其實還有個原因,就是官廠的待遇極為優渥,屬於一隻腳踏進了肉食者的門檻之內,不種地、固定工作旱澇保收、子女教育有三級學堂保障、廠內有安保的法例辦等等,這些都屬於窮民苦力做夢都想要的待遇。
隻被朝廷朘剝,好過被朝廷槁稅和鄉賢縉紳的地租,雙重壓迫。
現在的官廠不缺人的同時,對入廠也提高了要求,最少也要身家清白。
而且官廠裡賤籍出身的織娘也支持這種一刀切的辦法,因為隻要發生一次騙婚案,這些織娘的出身就會被提起一次,這對她們而言,也是傷害。
這世間根本沒有兩難自解的辦法,總要有人付出代價,朱翊鈞解決不了這個複雜的矛盾,最後他選擇了對人牙行動手,這些買賣人丁的人販子,最該殺!
在織造局門前自縊女子的悲劇,是人販子造成的,這個女子是被拐賣,而不是被父母送到了善堂。
當初徐階的善堂,朱翊鈞沒有處置徐階,是因為善堂和人牙行還是不同的,至少不和人牙行買賣。
蘭州毛呢官廠的生產規模仍在擴大,而且經濟羈縻的效果已經初顯成效,來自青海方向的諸多部族,請求內附,新上任的三邊總督沈一貫請示朝廷,是否允許這些部族內附,最終獲得了允許。
內附之後,生產方式也會從遊牧變為定牧,大明在綏遠的王化,還是取得了一定的影響力,至少跟蘭州毛呢廠做羊毛生意的部族都知道了背靠大樹真的好乘涼。
而遼東方麵,則是關於李成梁內調的討論,主要是大明在遼東建立布政司,因為李成梁和他的客兵存在,遲遲沒法推進,如果把李成梁內調,可以大幅度的推進遼東郡縣化的進程,大明也從兩京一十五省變成一十六省了。
最終沒能通過廷議的主要原因,還是要靠李成梁繼續尺進存取,繼續擴張遼東的地盤。
廷議的內容很多很多,朱翊鈞休息了七日,很多事都要他來處理,朱翊鈞下了朝就去了北大營操閱軍馬,回到通和宮的時候,已經日暮西斜。
“朝廷給屠隆的處罰僅僅是回籍聽用,雖然沒了官身,但還有功名,朝廷隻是覺得他乾的事兒過於抽象了,但是屠隆的這些擁躉,是真的想讓屠隆死啊。”朱翊鈞聽完了趙夢祐的奏聞,直接笑了起來。
屠隆的詩詞寫的極好,有不少的擁躉,而這些擁躉,聽說屠隆因為太白樓風流快活,遊宴淫縱之事被革罷,立刻開始了行動,四處為屠隆奔走。
有的是求告到了明公處,希望明公們說說情;有的則是說些陰陽怪氣的怪話,來諷刺朝廷無容人之度,無自由之風;有的則是奔走相告,甚至串聯要到午門來伏闕,請求皇帝法外開恩。
所以朱翊鈞才說,這幫家夥想讓屠隆死,因為朱翊鈞說的很明白,若是有人胡攪蠻纏,就給屠隆帶上枷鎖遊街三日,屠隆很有才華,而且青浦縣履任地方的種種表現,也很有能力,要是帶上枷鎖遊街三天,他屠隆這麼個大詩人、大才子還有什麼顏麵苟活於世?
屠隆已經上了謝恩的奏疏,事主都認罪了,這幫擁躉們,非要惹是生非。
“屠隆何在?”朱翊鈞拿出了彈弓,猛地射出了一隻無尾箭,射向了龍池裡遊動的鯉魚,但這次射了個空,不是朱翊鈞準頭差,而是這些鯉魚早就習慣了聽到皇帝的腳步聲就躲到水底去。
“跑了,收到聖旨,到吏部報備之後,立刻就走了,現在都快到涿州了吧。”馮保俯首說道。
屠隆很清楚,他乾的荒唐事,皇帝還肯給他個回籍聽用的懲罰,其實是起了愛才之心,畢竟荒唐的事兒,不是發生在陛下養病期間,也算是有那麼一絲的恭敬之心。
屠隆再不識趣,那就不是讀書人了。
擁躉們還在奔走,事主已經跑路。
“跑的倒挺快!”朱翊鈞笑著說道:“讓王希元張榜,告訴所有人屠隆已經離開,如果明日還有人糾纏,就把屠隆抓回來遊街,三天太短了,五月最後一天是新酒開沽點檢的日子,到那天不是各家酒坊要爭頭名嗎?就遊街到開沽點檢之後吧。”
“他不是喜歡大庭廣眾嗎?就讓他玩個夠。”
“臣遵旨。”馮保打了個寒顫,這從四月份遊街到六月中旬,屠隆就是臉皮再厚,怕也隻有一死了之了。
朱翊鈞用過了晚膳後,正準備批閱今日奏疏,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俯首說道:“陛下,順天府丞王希元請求覲見。”
“宣。”
“臣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王希元規規矩矩行禮,陛下雖然讓他免禮,但他還是跪著不起來,再叩首說道:“陛下,這是臣致仕的奏疏,臣乞骸骨歸鄉。”
“朕沒記錯的話,你是隆慶五年的進士,先生的門生,你中式那會兒才二十七歲,現在也不過四十歲,怎麼就要乞骸骨了?”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
乞骸骨,就是說我老的不能任事了,陛下放歸臣子依靠親眷,王希元要乞骸骨,那大明還有不請骸骨的朝官嗎?
四十歲,正年輕。
“陛下聖明,臣今年的確四十了。”王希元趕忙叩首,當年那個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他,已經是中年人了。
“是屠隆的事兒,讓你這麼為難嗎?”朱翊鈞打開了奏疏問道。
“屠隆?啊?那個事兒簡單,找幾個書吏去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即可,倒不為難。”王希元還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陛下說的屠隆是何事,這事兒其實簡單的很。
朱翊鈞看完了奏疏,其實就是京堂的人越來越多,王希元有點玩不轉了,覺得無能,愧對張居正的舉薦,皇帝的信任,實在是沒有顏麵繼續留下去了,準備回家種紅薯去了。
“算上附郭百姓,京堂現在二百八十四萬人,確是難為王愛卿了。”朱翊鈞頗為感慨的說道。
主要是京師這地界,是個案子,牽連出來的人,都比王希元官大,這京師的父母官,真的不好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