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奇怪的合理化(1 / 2)

官廠團造法,其實是大明朝廷對皇權的一種妥協,是政以賄成的典型,大明朝廷把皇帝拉上車,等於把皇室、皇權拉上了車,將官廠團造跟皇權牢牢的綁定在一起,誰動官廠,誰就是在挑釁皇權,賄賂就是每年一半的利潤分成。

王崇古在探索官廠團造法的時候,深入了解了大明國初的兩種製度,軍屯衛所製和住坐工匠製,一個是太祖高皇帝,一個是太宗文皇帝。

王崇古發現,以楊士奇為首的江南勢要豪右,在正統初年,一共七次,請朝廷將無用的龍江造船廠撲買,哪怕張太皇太後以不得變賣祖宗基業為由,第一次就拒絕了,但還是有高達七次的請命,最後付之一炬。

這個時候,王崇古就確定要把官廠團造法和皇權牢牢綁定在一起了,祖宗基業這杆大旗,連皇帝都得顧忌,哪怕是爛了、大火燒了,也不能給這幫狗雜碎兼並掉,龍江造船廠最後一場大火之後,在時光的衝刷下,慢慢成為了遺跡。

天下人人為私,皇帝也不例外,從於謙開始主張的天下唯陛下一人公耳的政治主張,也是一種理想國,現實是皇帝也會自私,而官廠成為了皇帝的家產,就是王崇古在曲折道路裡找到的不是最好,但是能用的法子。

而現在,有人又又又把主意打到了這些‘破銅爛鐵’的身上。

“鼓噪土地拋荒是官廠團造吸納了工匠勞力為起點,這隻是開始,隻要風力輿論影響到了朝廷決策,那麼下一步,就是撲賣,哪怕朝廷不肯撲賣,也可以讓官廠在交易行撲賣認籌。”王謙談到了侵占公產的具體手段,其中一種是將‘效益不好’的官廠直接撲買到手裡,第二種則是緩緩圖之。

畢竟有些資產,就是晉惠帝那個癡傻兒也知道,是生金蛋的雞,比如海外種植園,隻需要極小的成本維護,就能獲得極大的收益,橡膠、甘蔗、棕櫚油、紅木、椰子、蕉麻、煙草、茶葉等等,畢竟倭奴、閹奴、黑番,都是廉價勞動力,這些經濟作物,也都是硬通貨。

風力輿論是如何影響朝廷決策?

其實也簡單,風力輿論就是通過各種陰謀論、謊言、斷章取義的進行飽和式輪番轟炸,就像是一個人拿著個大喇叭在耳邊不停的喊,久而久之,三人成虎,這些賤儒言論,不停的侵蝕著穩固的公序良俗,掏空根基之後,重塑公序良俗,進而用重塑的公序良俗去影響律法、政令、軍政、經濟等等方麵的決策。

大明在一百多年前,就經曆過好多次,那就是大明從開海到閉關鎖國的轉換,就是這種風力輿論重塑公序良俗的典型案子。

朱翊鈞管不了自己的身後事兒,也沒人能管得了,但在他手裡,誰都彆想!這些破銅爛鐵就是鏽穿了,碰都彆想碰。

李贄和林輔成早就到了,他們一直在另外一個包廂裡候著,一直等到皇帝和王謙說完了燕興樓交易行的事兒,二人才來到了天字號包廂。

“真的是三生有幸,兩位東家,為我二人接風洗塵,一個當朝次輔獨子,一個武勳之首的貴公子,想我林輔成一介白丁,能有二位為某接風,某當真是死而無憾了。”林輔成坐在椅子上,頗為得意的說道,他的姿態非常放鬆。

朱翊鈞觀察了一下林輔成和李贄的坐姿,李贄是個狂夫,地地道道的那種狂夫,但是坐在皇帝對麵還是不由自主的拘謹,屁股就半個坐在椅子上,眼睛不敢亂看,說話也不敢張狂,甚至都不敢太大聲,王謙給他倒茶,他都是雙手把茶杯舉起來。

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複。

在皇帝麵前失禮,是要被拉去打廷杖的,哪怕是張居正也不例外,當然皇帝不舍得就是了。

而林輔成則完全不是,他靠在椅背上,左看看右看看,說話十分的隨意和灑脫,也很大膽。

很明顯,林輔成在李贄多次暗示之後,仍然沒有察覺出黃公子的真實身份來。

“黃公子,我在草原呢,弄到了一本書,算是奇聞一件,給黃公子閒暇時候看看樂子。”林輔成拿出一本書,作勢要遞出去。

李贄麵色大變,劈手奪過去那本泛黃的書,急的滿腦門是汗,一時間李贄恨不得現在麵前有個火坑,自己帶著這本書一起跳到火坑裡,這樣一來,就沒人能夠知道這本書上寫的什麼了。

“怎麼了?拿來給咱看看。”朱翊鈞略顯疑惑,讓馮保把書取來。

李贄暗道一聲完了!這下全完了。他兩手自然下垂,靠在椅背上,生無可戀,這人間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隻希望陛下不要族誅,麵如死灰,如喪考妣。

林輔成隻覺得李贄反應很怪,剛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李贄不也看的津津有味,怎麼就不能跟黃公子分享一下呢?

一個人的快樂分享個兩個人,就是兩份快樂!李贄根本不懂分享。

朱翊鈞簡單的翻看了一下,麵色如常的看了林輔成一眼,隻能說這貨,有的時候真的很聰明,有些時候,是真的挺蠢的,這事涉讖緯之事,林輔成也敢拿來給他看,膽子不是一般的大。

這本書的內容是《關於老朱家的八卦》、《朱棣在一百七十年後證明我娘親是我親娘》、《皇帝陛下和三娘子不得不說的故事》。

這本書本名叫《蒙古源流》,是一本蒙文番夷的史料,這本書本來是記錄成吉思汗、忽必烈這些蒙古可汗的書籍,但是蒙古的榮光已經作古,寫出來沒人看,所以變成了大明皇帝老朱家的八卦。

為了吸引人的眼球,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朱翊鈞翻到了涉及自己的那一章,看的目瞪口呆,他和三娘子的緋聞在書裡有鼻子有眼兒,甚至還有大篇幅的細節描寫。

“不是,三娘子入京那會兒是萬曆元年啊,那時候這皇帝才十一歲,有心無力啊!胡編亂造能不能考慮下年齡的問題?!”朱翊鈞看著上麵的內容,瞠目結舌,連姿勢都有。

三娘子第一次入京麵聖,是在皇極殿的地基上,那會兒皇宮的中軸線,被一把大火給燒的一乾二淨,朱翊鈞那會兒朝不保夕,躲在李太後、馮保、張居正的鐵三角的背後,瑟瑟發抖。

李贄已經緊張到說不出話來了,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死在編皇帝的段子,實在是太難看了,他不能接受這種死法。

“要不說是笑話呢?”林輔成倒是頗為自然的說道。

“好嘛,還是最新篇幅的。”朱翊鈞翻動著這本書,裡麵關於他的篇幅很長,已經寫到了最新,緊跟時事。

三娘子認領了一個女兒,這是報聞朝廷的,領養女兒,就是打定主意了,綏遠布政使是流官,不是世襲土司,三娘子連養子都不領養,而在這本書裡,三娘子這個領養的女兒,是跟皇帝秘密生下來,大家都叫那女兒四公主。

真就是緊跟時事,連什麼時候懷的都有非常明確的時間線,有一年三娘子入京送羊毛遇到了大雪天,那會兒沒馳道,隻能在京師過年,就是那一次懷上的,孩子是在京師秘密養大的,挺過了最容易夭折的年紀才帶回草原。

“這書裡的邏輯居然還挺完整的。”朱翊鈞看完了整個故事集,也不得不承認寫故事的人邏輯非常縝密,因為三娘子的政治立場是完全和解派,就是大明和草原融為一體的和解派。

政治是很複雜的,每個人在洪流之中的決定,都是跟世勢緊密相關聯的,要理解政治活動和立場,需要龐雜的信息,而這本書從另外一個通俗易懂的角度上,理解了大明攻伐草原的若乾問題。

這本書回答了幾個問題,第一個三娘子為何在在入京麵聖後,鐵了心的要跟著朝廷走,真正的原因是國力的轉變,三娘子看到了地基上的皇帝時,就知道天變了,但書裡言簡意賅的總結為:因為三娘子是皇帝的情婦,簡單粗暴。

第二個問題就是在大明攻伐俺答汗的時候,三娘子為何按兵不動,等到板升城被攻破的當天就迫不及待的投降,真正的原因,自然是大明天兵天將的強大實力,讓人無法抵抗,同樣也是為了踐行完全和解的主張,這是和解派的合力,不是三娘子一個人的決定,但書裡總結為:三娘子是皇帝的情婦。

第三個問題,朝廷攻取了綏遠之後,居然沒有大開殺戒,而是選擇了設立綏遠,而後推行王化,三娘子仍然是綏遠地方主政之人,活躍在政治活動中,大明投入了超過三千萬銀開發礦山和馳道,大力推廣定畜,而非遊牧,大明為何要花費如此巨大的成本進行王化。

真正的原因是大明為了邊方的安定,為了綏遠的礦產,書裡總結為:三娘子是皇帝的情婦。

還有比如羊毛生意為何歸三娘子統一分配?因為大明發現草原人算不明白賬目,三娘子能算明白,算學對一些人而言,就跟天書一樣,而書裡總結為:三娘子是皇帝情婦。

總之一句話,一切都因為三娘子是皇帝的情婦,讓事情變得充分的合理了起來。

而三娘子是皇帝的情婦這件事,在草原人看來,這就是皇帝王化草原的誠意。

是的,在草原人看來,這就是誠意,書裡不吝嗇任何溢美之言,誇讚了三娘子和皇帝這段關係的美妙,誇讚了大明皇帝金口玉言,說到做到,不讓自己的女人受委屈,也讓草原人不必擔心皇帝出爾反爾。

因為惡劣的環境,草原上的收繼婚製仍然十分流行,女性在丈夫死後嫁給其叔、伯、兒子、侄、甥等的行為,就是收繼婚製,所以三娘子這段關係,不會被認為是三娘子的背叛,因為三娘子本身就是被俺答汗從瓦剌搶來的,那時候三娘子九歲就嫁給了俺答汗。

在書裡,這是一個愛而不得,愛卻因為草原人生計,為了國泰民安,愛人隻能彆居、一年隻能在送羊毛的時候見三次麵、愛而不能長相廝守的淒美愛情,多少有點像牛郎織女的故事。

“簡直是胡說八道!”朱翊鈞看完了整本書,拍著桌子說道:“忠順夫人是個政治人物,我大明皇帝很尊重她為了草原和大明都能安居樂業,所做出的一切努力!”

“這本書在草原流傳極為廣泛,草原人都比較認可,綏遠布政使忠順夫人,似乎也在默許這本書的泛濫,畢竟女人當家,屬實不易。”林輔成倒是可以理解三娘子為何默認這種謠言的泛濫。

因為這種謠言的泛濫,能夠穩定她的地位,三娘子一手提拔了兩個萬戶,這兩個萬戶後來背叛了她,投靠了俺答汗,現在因為這種謠言在泛濫,這兩個萬戶現在又轉投到了她的門下。

若這種謠言為真,那在草原造反,皇帝一定會不遺餘力的平定。

潘季馴主要在河套地區,綏遠往東,都是三娘子管理,他一個女人,管起來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狐假虎威,就會簡單很多。

對於政治人物而言,名聲這種東西,也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這句話對朱翊鈞同樣適用,一切都是為了穩定統治。

朱翊鈞翻看了自己的八卦,看向了朱棣的八卦,看著看著血壓都升起來了,書裡說,洪武元年,元順帝被徐達打的逃離了北京,元順帝倉皇逃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個達妃,達妃當時已經有了身孕,後來這個達妃被朱元璋納入了後宮,三個月後生下了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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